身上插滿了管子的父親，讓周東進大吃一驚。但更讓他吃驚的是大哥南征隨後告訴他的兩個消息：一是黑山口哨所有兩個兵在巡線中遇到暴風雪，一死一傷；二是東進所在的軍分區來了新的司令員魏明坤——坤子，和周東進自小就打得不可開交的老對頭。

    魏明坤和周東進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陣營。前者的父親魏駝子一輩子在軍區大院門口掌鞋，曾因送鞋與周漢有過一面之交。當魏駝子整天把周漢挂在嘴上吹牛的時候，他的兒子卻整天忙著與周東進交戰——衚同幫與大院幫的孩子素來不和，坤子和東進分別是兩幫的頭頭，經常交手打架，誰都不服誰。只是在得知周東進和他的兄弟們突然離開大院，參軍走人以後，魏明坤才感覺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他拉上父親去找周漢，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傳奇中的將軍，並且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東進所處環境的巨大差別，感受到了父親的卑瑣和門第差異帶來的屈辱。周漢被魏明坤的倔強所打動，讓他如願以償參了軍。

    冤家路窄。周東進和魏明坤被分在了一個班裏。那時的周東進正處於一生中最輕狂自信的年紀，他相信將門出虎子，相信軍人是世界上最值得驕傲的職業，相信自己天生就是軍人，相信未來的軍隊終究會掌握在他們這些人手裏，完成解放全人類的歷史使命……

    不能不承認，周東進們的確有理由優越。他們與魏明坤們不同，他們當兵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熱愛，而不是為了討個生活或離開土地之類很具體的理由。他們從小就生活在部隊大院，生活在軍人中間，他們幾乎生來就是軍隊的一部分，在這個大家庭裏如魚得水。當許多新兵還在“順拐”的時候，他們已經能熟練地走出每步七十五釐米，每分鐘一百二十步的標準步伐——他們對部隊操練的那套東西太熟悉了，幾乎無須任何過程，他們就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從老百姓到軍人的最初過渡。

    周東進們漠視的眼睛，使魏明坤們每每感到屈辱和憤懣。但後來，當魏明坤終於靠自己的努力躋身於周東進之上後，他對周東進的眼睛就不屑一顧了。第一批“五好戰士”評選，勝出的就是魏明坤，而不是在全連得了射擊、刺殺兩個第一，手榴彈過了七十米大關的周東進。

    後來，為了上軍校的惟一一個名額，兩人又有過一次正面衝突。雖然周東進並不動心，但周漢的秘書劉希文還是好心地把魏明坤的名額換給了東進。魏明坤猶豫再三，又一次站到了下連隊的周漢面前。結果可想而知，東進不僅被父親狠狠地訓了一頓，還當著魏明坤的面被打了一個耳光。末了，周東進當然沒上成軍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沒去上。不知為什麼，下面對周司令員的指示只落實了一半，那個名額給了別人。有人捅魏明坤再去陳情，但魏明坤不肯。他説他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他再也不願給周司令找任何麻煩了——得到現在這個結果，他已經很知足了。

    東進和坤子的第三次較量，可是真槍實彈的。在自衛反擊戰中，周東進和魏明坤都是連長，周東進爭得了主攻某高地的任務，卻因驕狂和對西方戰例的盲目崇拜而指揮失誤，結果負責助攻的魏明坤連攻上了高地。事後，周東進又不聽魏明坤的勸告，堅持説出指揮失誤的真相，引起上下各方不滿，最終不得已才離開了野戰部隊，去了邊防軍。就因為打仗回來居然沒立功受獎，黃妮娜和東進大吵一場。東進第二天就把所有的情書、禮物都還給了妮娜，非常決絕地分了手。

    其實，東進和坤子之間還有一次無言的對抗，這一回的勝負還真不好説——黃妮娜後來嫁給了魏明坤，再後來，又離婚了。

    事故，還是事跡？

    自己帶的兵居然出了傷亡事故，這讓周東進憂心如焚。從醫院看完父親出來，他便直接回了部隊，恰巧碰上也趕來了解情況的新司令員魏明坤——誰也沒想到，十幾年之後，他們會在這樣一個地方，以這樣的身份見面。

    讓魏明坤大感意外的是，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挫折和磨練，周東進的目光還是那麼張揚——眼睛一睜就睜得很大，喜歡直視，很少眨眼、轉動，絕不回避什麼。周東進也敏銳地感到，對方的神情中多了許多自信，舉手投足也有了一些首長才有的凜然之氣。這種感覺像個尖細的錐子，猛地捅進了他內心深處最薄弱的地方。東進心中一凜，全身立刻繃得緊緊的。兩隻又涼又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們同時都感覺出，對方的手勁使得很重。

    政委王耀文對黑山口事故的調查彙報，讓所有人大感意外：經初步調查，黑山口哨所不是發生了一場事故，而是出現了一個在暴風雪中救戰友的英雄朱志強。這使得連日來籠罩在二團上空的陰霾一掃而光——再過兩個月，二團就連續十年杜絕重大事故了。軍區和省軍區兩級機關已經有了一系列的計劃：在團裏召開現場會，授予他們安全工作標兵團的錦旗，全團立集體三等功，並準備上報中央軍委，爭取把該團樹為全軍的安全工作標兵團。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故，不僅二團的前途完了，周東進的提職和二團許多幹部的前途也都完了。

    當晚，王耀文請周東進到家裏喝酒，力陳抓住這個典型對二團、對周東進本人的重要性——這個“十年無事故”是老團長在位時就開始苦心經營的一張牌，為此，不僅二團從上到下都拼了，連上級也減少了他們全年實彈演練的次數，還特批他們今年停止冬季防寒演練。至於東進，他已經幹了七年正團，年齡又正好卡線上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師，就超齡了。王耀文提出，一切由他來操作，只要周東進支援就行，他特別提醒東進，千萬不要因為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就感情用事：“老周呀，我真希望我們二團能借這次機會飛起來，真希望你能借這次機會飛出去。”

    周東進知道，王耀文説的是真心話，他也實話實説：“誰説我可以不要二團的發展，不要個人的前途了？我連做夢都想把二團搞上去，做夢都想陞官！”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咱們一言為定！”

    過分的黃妮娜

    什麼事都有個頭，什麼事都不能太過分，這個道理，黃妮娜是後來才想明白的。跟東進分手的那一次，她就是耍脾氣耍過了頭，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東進傷了，而且，傷得很深。

    和魏明坤結婚，也是因為賭氣。漂亮、高傲的黃妮娜本來壓根就看不上這個鞋匠的兒子。只因為聽父親説，他是東進的老對手，在部隊裏一直著勁兒幹，黃妮娜的態度才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成熟老練、穩重謙和的魏明坤，很快就給黃家留下了好印象。但黃妮娜卻是在臨結婚之前，才發現自己對魏明坤毫無感覺——她其實一點兒都不想結婚。

    但箭已上弦，就不得不發了。

    他們的婚姻維持了不到一年就結束了。離婚是黃妮娜提出來的，她這時已經很了解魏明坤，知道他雖然也想離婚，但絕對不會主動提出來的——他太精明瞭，絕不會讓自己陷入任何不利的境地。而黃妮娜在乎的是面子，在乎的是她先甩了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甩。兩人一拍即合，很順利地辦了離婚。結果，最終受到傷害的當然是黃妮娜，因為她受到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譴責，而魏明坤則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黃振中甚至還專門找到魏明坤的軍政委，説離婚的責任完全在自己的女兒身上，讓他們千萬不要因此對魏明坤有看法，更不能為這件事影響對他的正常提拔使用。

    黃振中夫婦相繼去世後，黃妮娜的境遇每況愈下。那次失敗的婚姻，只給她留下了女兒了了。她原本是省外貿公司的業務員，因為身無長物，在前些年下崗了。了了又連高中都沒考上，整天跟著男孩子在外面瘋跑。

    周漢昏倒的那個除夕，黃妮娜獨自守歲到天明——女兒了了竟一夜未歸。黃妮娜跑到棚戶區去找人，卻遭到了了同學家長的辱罵與廝打。圍觀的人群中，一個叫“六指”的人發了一句話，幫黃妮娜解了圍。

    六指的左手真的長著六根手指，他在這塊地頭上説的話也很管用。在黃妮娜身上，六指感到了一種特殊的、他不熟悉的東西——一種與生俱來的，他身邊生活的那些女人身上所不具備的東西，他覺得很新鮮。後來，當黃妮娜被迫與人撕扯著扭打在一起時，他清楚地感受到一種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東西遭受毀壞的痛心。

    周東進回城探視父親的那天，恰好是黃妮娜的四十歲生日。也就在那天，黃妮娜被公司正式除名了，去單位辦手續還差一點兒被人非禮。她逃到街上，恍恍忽忽地走著，又遇上了六指。六指見她有輕生之意，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把黃妮娜帶到一個大飯店裏，叫了一台子的菜，為她過生日。酒入愁腸的黃妮娜不禁潸然淚下：“知道嗎？我十歲的生日是在北京過的，到場的人裏光將軍就有六個……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告訴你，我不是吹牛，我犯不著跟你這樣的人吹牛……”

    六指開始幫黃妮娜找工作，還不厭其煩地陪她逛街買衣服。六指發現，黃妮娜雖然囊中羞澀，譜卻擺得很大。因為專揀名牌衣服試穿，還光試不買，黃妮娜被售貨小姐毫不客氣地奚落了一回。這次，還是六指出面解的圍，但黃妮娜事後卻把氣都撒在了六指身上。六指沒想到，自己竟被這個比自己年紀還大的女人轄制住了。這女人動不動就跟他耍小姐脾氣，他卻總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沒想過要佔這個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沒在這個女人身上討到過一點兒便宜。

    六指的朋友來自三教九流，有個幫老闆開車的司機説他們那兒正缺人。黃妮娜去面試時，發現公司老闆居然是她的小學同學周和平——周東進的小弟，周漢最小的兒子。

    商人周和平

    所有的兒女中，周漢最不喜歡的就是和平——因為他從小就沒有一點軍人的硬朗勁兒，後來也沒做軍人——自從陪父親去過一次深圳、眼界大開之後，他就做生意去了。

    自視極高的黃妮娜當然不願把自己的現狀示人，順水推舟説自己是來看周和平的。周和平也不點破，反而主動提出讓黃妮娜做自己的總經理助理。當黃妮娜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六指後，卻引出了六指一連串的疑問。黃妮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對六指發脾氣，這種感覺只有過去和周東進在一起時才有。

    周和平把黃妮娜帶到全市最豪華的大酒店赴宴，同席的都是些手面很大的高幹子弟，還有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在她們面前，黃妮娜所謂的精心打扮一下子就顯得很寒酸。她逢酒必幹，很快就醉了。周和平乘機開了個房間，得到了黃妮娜。

    那一夜之後，黃妮娜就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對周和平言聽計從。周和平似乎是在無意間透露，自己需要了解省外貿公司與MG集團的談判資料。自告奮勇的黃妮娜找到公司電腦中心的小陸，以學電腦為名偷到了招標的標底。但周和平拿到標底後卻從此杳無音信。失望中的黃妮娜又想到了六指。但六指總是説些不中聽的話——他再度告誡妮娜要防備周和平。兩人又鬧得不歡而散。

    周和平以探病為由，向南征打聽父親的那些槍，這讓南征大感意外，他很冷淡地回絕了弟弟。其實，和平已經當面向周漢要過一支“魯格08”，甚至還讓父親開個價，説自己正在與美國MG公司談一筆大買賣，MG的總裁非常喜歡收藏魯格系列的槍。當時，周漢就把這個不肖子弟罵了回去。

    （未完待續）

    《文匯報》2002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