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是自90年代初以來世界經濟最為嚴峻的一年，同時也是經濟學家在世界經濟預測上慘遭失敗的一年。正如金融時報在一篇評論中所指出的：國際組織、各國政府和私人部門的經濟學家們都未能預測出2001年世界經濟的增長速度將急轉直下。在2001年年初的時候，一般人都預測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將超過3％。沒有任何重要的預測機構曾預測出在2001年世界的三大經濟體——美國、日本和歐洲之中的任何一個，特別是美國，將會出現衰退。

    遭受失敗之羞的不僅僅是經濟學家，華爾街的證券分析員們的表現也並不怎麼樣。他們對公司營利水準的高估平均來説竟超過了30％。金融時報認為，2001年經濟學家之所以慘遭失敗，主要原因有二。首先，對美國經濟增長的持續力有所懷疑的經濟學家是鳳毛麟角。經濟學家忽略了公司和個人的債務負擔不斷增加所造成的壓力。他們忘記了這一事實：即便美國的勞動生産率有了很大提高，隨著投資的急劇增加，資本的回報率將會下降。其次，世界經濟中的各種聯繫的緊密程度被低估。

    經濟預測是一件難得成功的事情。對經濟預測的統計分析顯示，經濟學家所做的經濟預測並不比簡單的外推（“今年的經濟增長情況與去年的一樣”）更為準確。儘管如此，經濟學家對經濟形勢的預測仍是非常有價值的。建立在嚴謹經濟理論基礎之上的預測可以幫助預測使用者系統地、全面地和首尾一貫地認識所面對的複雜經濟現象，並在此基礎上針對各種可能出現的前景制定相應的可供選擇的政策。因而，成為問題的並不是經濟預測是否有存在的價值，而是經濟學家如何進行預測，以便使之盡可能有效（最大限地利用了可獲得的資訊）、盡可能合乎邏輯、盡可能合乎實際。

    在2001年，中國經濟學家對世界經濟形勢，特別是對美國經濟形勢的判斷同世界上大多數經濟學家一樣也十分失敗。極少中國經濟學家曾預測美國經濟會出現衰退。在9.11事件發生後，我們許多人還堅持美國經濟不會陷入衰退、美國經濟的減速是短暫的，美國經濟將在2001年第三季度恢復“強勁增長”。而事實是，在2001年第三季度美國經濟不但沒有恢復強勁增長反而下降了1.3％。傳統上，美國經濟衰退的起始時間是由美國NBER經濟週期委員會確定的。該委員會認定，美國經濟衰退是從2001年3月開始的。換句話説，正當經濟學家正在辯論美國經濟是否會發生衰退，美國經濟是否會在2001年第三季度恢復“正常”增長的時候，美國經濟早已發生衰退。

    美國經濟增長速度再次下跌的可能性

    經濟學家剛剛調低對美國經濟增長速度的預測，美國商務部宣佈，美國經濟在2001年第四季度竟恢復了1.7％ （原為1.4％）的正增長。於是乎經濟學家又紛紛隨之調高對美國2002年經濟增長速度的預測。

    根據美國商務部公佈的數據，在2001年第四季度, 美國私人消費支出增長了6.1％ (第三季度是1％), 聯邦政府支出增加了11.4％ (第三季度是3.6％)；與此同時，美國固定資産投資第四季度下降了23.5％ (第三季度是下降10.5％), 出口下降了10.9％ (第三季度是下降18.8％)。從以上數字可以看出，美國經濟在2001年第四季度恢復正增長的最重要原因是私人消費的強勁增長，而導致私人消費強勁增長的主要因素有抵押住房貸款寬鬆條件、零息汽車貸款、商品銷售打折、減稅和退稅、燃料價格的下跌和歷史少見的低利息率。導致美國第三季度經濟回升的第二個直接原因是政府支出的急劇擴張。自2001年10月以後，美國政府的支出每月有1000億美元之巨（主要用於軍事開支、國內安全、航空公司和紐約市補貼等）。從2001年10月到2002年2月政府支出比上年同期增長了13.1％。按此速度，在12個月中，美國政府開支將增加1060億美元，佔美國GDP的百分之一。正是由於消費和政府開支的強勁增長抵消了總需求其他部分的下降。

    但是，也有充分理由懷疑美國經濟是否真正走出了衰退。理由有三。其一，儘管根據某些指標，美國公司的利潤狀況有所好轉。但是在第四季度，美國非金融公司的稅前利潤繼續下降。其中製造業、運輸業和公共服務業利潤下降幅度最大。在2001年第四季度，稅前利潤下降了612億美元，而在衰退的第三季度，稅前利潤下降了577億美元。在第四季度，稅後利潤下降了540億美元，而在第三季度，稅後利潤下降了347億美元。如果美國公司利潤的增長勢頭不能恢復，企業投資也不可能真正恢復。總需求的其他各部分也將受到影響。其二，美國固定資産投資（包括住宅投資在內的各類投資）仍在繼續大幅度下降。在2000年第二季度，固定資産投資的增長速度為19.5％ ，此後，固定資産投資的增長速度逐季下降。事實上，在2001年第四季度，當個人消費需求恢復增長的同時，固定資産投資的下降幅度達到自2000年以來的最大幅度。從2000年第三季度到2001年第四季度，固定資産投資的增長幅度分別為－2.8％,－2.3％,－12.3％,－12.1％,－10.5％,－23.5％。其中非居民固定投資下降了3.8％ （第三季度下降8.5％），非居民建築投資下降了33。6％ （第三季度下降7.5％）。其三，美國的就業形勢並未明顯好轉，在2002年三月美國的失業率比前兩個月還略有上升(由2月份的5。5％回升到5.7％，而衰退以來的最高失業率是2001年12月份的5.8 ％)。其四，美國金融體系已暴露出一系列問題。安然事件可能僅是冰山上的一角。更多的金融醜聞的暴光必將對美國經濟造成嚴重打擊。在美國企業利潤明顯恢復，固定資産投資有力回升之前，很難説美國經濟已經走出衰退。

    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美國經濟將在2002年內走出衰退。但以斯蒂芬羅齊為代表的一些經濟學家認為，美國經濟在實現正增長之後可能很快再次出現負增長（“Double－ Dip”），即美國經濟將走出高－低－高－低的W型（據筆者所知，中國學者中最早提出此觀點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的肖煉研究員）。羅齊的理由是：當前，美國經濟的恢復主要是消費增長所帶動的。而消費增長又是消費者趁抵押住房貸款條件寬鬆、零息汽車貸款、商品銷售打折而提前購買造成的。按羅齊的估計，消費增長中的90％是由於這種提前購買造成的，既然是提前購買，消費者自然在以後要相應減少購買。這樣，美國經濟就有可能在下半年重新陷入負增長。我個人比較贊成羅齊的觀點。在2001年第四季度消費需求的增長與美國經濟基本面的好轉沒有什麼關係。既然與美國經濟基本面關係更為密切的投資需求不但沒有任何好轉反而嚴重惡化，僅僅因為一些一次性短期因素所造成的消費需求明顯回升就斷言美國經濟已走出衰退是理由不充分的。不能排除美國在2002晚些時候經濟再次放緩，甚至再次出現負增長的可能性。

    美國經濟即便回升也將是無力的

    即便美國經濟在2002年不會再次出現負增長。美國經濟的回升很可能也是比較無力的。傳統上，衰退後每次經濟回升時的增長率都能達到比較高的水準（4％－5％以上並不罕見）。但此次美國經濟的回升大概會明顯低於此水準。在中、長期，平均來看，美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可能會保持在3％左右，樂觀的估計應該不超過3.5％。

    這種看法的理由是，中長期來看，一國的經濟增長速度是由該國的勞動生産率和勞動力供給增長速度之和決定的。根據英國金融時報的報道，在從1990年第三季度到2001年第一季度的時期內, 美國勞動生産率年增長率為2％（高於上一週期的1.5％，但低於57－73年的2.8％）；在從1996年到2001年美國勞動生産率提高速度最快的時期，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為 2.4 ％（而這種速度又是與不可持續的投資所推動的不可持續的經濟增長相聯繫的）。美國官方目前的説法是，美國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在2－2.5％之間。目前有報道説，3月份美國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超過了5％。這種説法不足為憑，因為我們現在所討論的是趨勢性的勞動生産率的提高速度，應該扣除週期性因素。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在技術上是難於估算的。因而一個國家的潛在增長速度也是難於估計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除非有新的技術突破，使勞動生産率實現較高的增長速度、利潤水準重新上升，美國經濟將難於恢復90年代後期的高速增長。

    美國經濟的泡沫

    在過去5－6年中，美國政府高估了美國勞動生産率的提高速度。去年3－4月來訪的美聯儲副主席曾斬釘截鐵地説，美國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是3.5％，因而美國經濟增長速度的長期趨勢是4.5％，而且這種趨勢還能保持6－7年。對勞動生産率的高估憑空增添了美國人對利潤增長和經濟增長前景的盲目樂觀，最終導致了消費和投資的過熱。

    美國人不僅高估了勞動生産率的增長速度，而在更大程度上高估了公司利潤的增長速度。美國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合謀創造了許多使關於利潤虛增的辦法。例如用股票期權代替工資，工資成本為零，利潤自然就大幅度增加了。根據克魯格曼，CISICO公司在1998年實際有49億美元虧損，但是通過“創造性的”記帳方法，虧損變成了13.5億美元的利潤。安然公司在這方面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問題是，按克魯格曼的看法，安然不是一個孤立的例子，貪婪使美國許多大公司違背基本的商業道德，大造假帳。美國公司利潤的虛增到底有多大，大概只有天知道了。此外，還應指出，在利潤增長中有很大成分是過度需求造成而不是由勞動生産率的提高所導致，而這類利潤增長是不可持續的。

    比勞動生産效率高估、利潤虛增更為令人嘆為觀止的是股票價格的暴跌。美國股票由零上升到2000多點，從1901年到1989年用了近80年。從2000點上升到6000點用了6－7年。在1996年，當道指達到6000點時，格林斯潘驚呼“非理性亢奮”。然而，就在此後不久的4年時間內道指上升到12000點，NSDAQ則上升到5000多點。在IT泡沫和股市泡沫的推動下，投資需求暴跌，從而導致了全面的生産過剩。美國居民的消費需求也是建立在由於股票價格不斷盤升，金融資産不斷增值的基礎之上的。

    美國本次經濟衰退是IT泡沫（或DOT－COM泡沫）崩潰引起的。由於勞動生産率的提高被誇大。由於週期性因素和其他原因導致的企業利潤的增加都被歸結為IT革命導致的勞動生産率的提高，因而産生了對經濟增長前景的盲目樂觀。寬鬆的貨幣政策使這種樂觀情緒在股市得到充分表現。股票價格的狂升使企業（特別是IT産業）的籌資成本大大下降，從而為企業的過度投資提供了資金條件。股票價格的狂升還通過財富效應使消費需求大大增加。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的急劇增加所導致的GDP和企業收入的迅速增加導致利潤水準和收益率超常提高。而後者反過來又進一步推動了泡沫經濟的發展。

    泡沫經濟的發展可以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掩蓋勞動生産率增長的限度，使收入水準和收益率不斷提高。但是，投資的過度增長必然導致生産資本邊際生産量的下降，並最終導致利潤水準和收益率的下降。當企業發現收入增長速度下降，利潤水準增長速度下降和收益率下降之後便會減少生産、壓縮庫存和減少投資。與此同時，企業還將解雇工人、縮短工作時間。其次，企業還將減少投資。投資需求的減少又迫使更多企業壓縮生産、解雇工人。就業狀況的惡化、收入的減少必將導致居民消費需求的減少。在實物經濟處於收縮狀態的同時，股市價格因經濟狀況惡化而出現暴跌。股市暴跌通過財富效應和成本效應對消費需求和投資需求狀況進一步造成巨大衝擊。整個經濟出現加速暴跌的惡性迴圈。實物經濟的危機往往還將伴隨以金融危機的出現，從而使經濟形勢進一步惡化。

    目前美國經濟正處於泡沫崩潰時期。泡沫是否已完全擠乾還很難説（NASDAQ泡沫可能已經擠乾，但道指還難説）。美國經濟在泡沫崩潰後的調整並未完成。美國經濟增長的恢復在很大程度上是政府寬鬆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造成的。過快的經濟恢復可能反倒會妨礙美國經濟進行結構上和制度上的調整。此外，美國經濟中的其他一系列問題，如居民負債過高、外債因經常收支逆差不斷增加而持續上升等問題都將影響美國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總之，我想強調的是：第一，美國經濟復蘇的前景還存在相當大的不確定性； 第二，不管美國經濟在短期內的增長速度如何，美國經濟增長長期趨勢很可能會明顯減慢。在今後的一段時間內，對美國經濟，乃至世界經濟的前景我們都應抱十分審慎的態度。（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 余永定）

    《中國經濟時報》2002-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