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期的英文《亞洲新聞》以《變革時代》為題發表了亞洲地區大學排行榜。文章認為，在國家削減經費、政策改變、自主學術研究以及國際化、網路化的趨勢中，亞洲的大學正處於變革的關鍵時期，排行榜體現了這種變革和競爭的態勢。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內地除同濟大學（第４２位）、天津大學（第４７位）、西安交大等參加外，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學等中國內地名校都沒有參加本次排名評估。即使這樣，我們仍然感受到了中國內地大學與亞洲和世界的差距。本著教育要“面向世界、面向現代化、面向未來”的宗旨，南方週末記者採訪了教育界的專家與學者，就中國內地的教育現狀和未來發表看法。
被訪者：丁學良（學者，哈佛大學博士）
採訪者：楊非（南方週末記者）
記：關於這次英文《亞洲新聞》的排名，很多人感到困惑，覺得中國內地只有同濟大學和天津大學等參加了，清華北大卻沒有參與，似乎有點説不通。
丁：這次的排名確實碰到很多問題，比如日本東京大學，中國清華、北大等最好的大學，包括泰國最好的大學等沒有參加，這可能是因為不認同這個排名，不買他們的賬；也有可能是有點心虛，怕丟面子；還有一點就是中國大學的體制和人家不一樣，很難用一個國際尺度衡量。所以雜誌另外單列了中國大學的排名，這個表裏面是清華第一，北大第二。所以這次的排名一共是三個表，一個是亞洲綜合性大學的排名，一個是亞洲理工科大學的排名，另外一個是中國單獨的排名。
記：我們距離世界一流大學主要在哪些方面有差距？
丁：國內大學和國際一流大學不僅有差距，而且是質的差距。首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發達國家的大學是什麼樣子，是什麼樣的結構和制度，國內了解得太少了。如果你對目標並不清楚，何以談到追趕呢？中國大學從１９４９年以後一直採取了蘇聯的模式，中國經濟走出自己的道路已有二十幾年了，但是大學體制現在才剛剛在改。
第二點，我們沒有在法律意義上給予大學明確的地位。在所有的發達國家裏，大學應有明確的法律地位。這就像開辦公司和企業，法人地位讓你確認哪些是自己的權益，哪些是你的責任。沒有法律地位，怎麼處理和地方政府或者商業機構發生的糾紛，怎麼管理大學事務？你的許可權在哪？就不清楚，事情就很難做。
第三點就是教育資金還比較欠缺，當然現在比以前好一些，但和國際水準比起來還是有很大距離。
記：現在有一些提法，打算在幾年內把一些重點院校建成國際一流大學，這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
丁：中國應該樹立一個目標，在儘量短的時間內建立一流大學，但是如果説在兩三年內想達到這個目標，是根本不可能的，這説明國內對一流大學的認識不太清楚。辦大學和造房子不一樣，我們可以在四五年內造亞洲第一高樓、最高的電視塔，這是比較容易辦到的，但大學是一個活的機制，是一種制度，大學建設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工程。世界一流的大學很多有著幾百年積累下來的無形資産。幾百年，這些國家的政治制度、領導人、經濟制度甚至疆界都發生了變化，但大學還是那樣，所以大學是一種具有特殊生存能力的制度，而這些在國內還有待探索和討論。
記：您認為評鑒一個一流的大學應該有哪些標準呢？
丁：總的説來，評鑒的標準在技術上可以歸為９類：１、教師的素質，２、學生的素質，３、常規課程的廣度和深度，４、通過公開競爭獲得的研究基金，５、師生比例，６、大學各項硬體設備的量和質，７、大學財源，８、歷屆畢業生的聲望和成就，９、學校的學術聲望。
記：關於建立大學，有一種説法，“軟體”比“硬體”可能更重要，大學精神和制度的建設比資金更重要，你認同這種説法嗎？
丁：我認為這是對的。中國要辦好大學沒有錢是不行的，但是有了錢並不能保證就能辦好一所大學，沒有法律、制度方面的很好保證的話，這個錢可能會浪費掉。所以，最重要的是有一個保障它實現最終目標的制度。就像以前我們對於國有企業的做法，國有企業辦不好，我們以前認為是錢不夠，所以給了大量貸款，但如果沒有一個很好的市場競爭的條件，企業沒有很好的管理層，沒有很好的法人地位和企業自主性的話，投多少錢都有可能被它浪費掉，大學建設中依然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記：那麼在當前情況下我們要建立世界一流大學，最迫切需要建立的是哪一個方面？
丁：我認為首先是要通過法律給予大學辦學的自主性，否則很多問題都很難解決。有了這個自主性就應該建立一個制度，招聘最好的老師到最好的大學裏面去，而且要使這些老師進來以後不偷懶，始終保持旺盛的研究和教學的精力；教師在各個領域的競爭能夠在透明的情況下衡量，獎懲讓人服氣；另外對於招收學生的標準進行改革，不僅注重分數，而且注重學生的潛能；再者就是和相關産業、社會部門相關聯，大學裏面出現的新觀念、新思路、新技術、新科學等等，能夠比較快地以較小成本傳到社會行業上去，推動社會經濟的進步和國家實力的增長。
記：你所任教的香港科技大學學術地位上升很快，請問它的經驗對國內大學有沒有可借鑒之處？
丁：香港科技大學的建設有它特殊的運氣。它創校的時候是亞洲經濟最為繁榮的時候，而那時侯，相對來説北美的學術市場不是很好，很多人畢業以後找不到理想的工作甚至找不到工作，香港的優厚待遇可以挖來很多人才；另外，那時香港很快要回歸，海外很多華人對於在中國土地上建一所世界的好學校懷有一種理想主義。最關鍵的一點，這個學校一開始就有一個法律上很好的保障。最後，就是這個大學從創辦開始就有世界胸懷，從全世界招聘教師。當然，這個跟財力也很有關係。所以，這些綜合因素使香港科技大學在短短十年之內從一張白紙到成為亞洲最好的大學之一（本次排名第７）。在世界一些很重要的研究領域，它的知名度也是越來越高了。
但國內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情況不同，有幾點很難學。比如説它沒有老牌學校的負擔，第二就是財力的豐富，第三就是向全世界招聘教員。但有幾點對國內大學是有借鑒意義的，首先就是一定要有很好的“憲章”，要以法治校。再者就是要有一批有識之士，他們在世界一流大學受過訓練，知道什麼是世界一流大學，這樣做事可以更有效率。另外，就是不能近親繁殖。我認為國內大學最不好的一點就是近親繁殖，一代代都是本校畢業留下來的，這樣就使學校在人事關係上變得越來越複雜，思想和研究的道路越來越狹窄。我認為，國內大學如果沒法面向全世界招聘教師，至少要面向全國招聘。比如哈佛大學的畢業生，是絕對不能留校的，必須走，隨便到什麼地方去闖，到你闖出名堂了，被公認有本事了，再重金請你回來，世界上一流大學基本上都是走的這條路子。
國內現在建設一流大學也還是有優勢的，首先現在政府已經予以高度重視；另外，現在國內人工比較便宜；再者，中國人口基數大，大學能夠招收到非常好的學生，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文化的優勢————中國人幾千年來都很重視教育。但最關鍵的是，要讓這些優勢在先進的觀念和體制下得到發揮。所以，只有找到一整套複雜的制度，才能保證目標能夠實現，能夠開花結果。
記：如果可以預測的話，在您看來，中國在多長時間內能夠建成世界一流大學？
丁：我想，如果“科教興國”的國策得以很好的貫徹，中國的經濟發展依然保持比較快的速度，中國加入ＷＴＯ以後對外越來越開放，在這三個正面因素刺激下，中國教育制度改革的步伐將越來越大。如果中國的教育改革越來越廣、越來越深，並且在很多方面獲得一種制度化的保障的話，我想，也許在二十年以後，中國會有非常好的大學出現。
南方週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