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著贏了“B型肝炎歧視第一案”的官司後悄然南來，以一個平常人的心態切入現實

交談人物 張先著

安徽蕪湖青年，“B型肝炎歧視第一案”主人公，去年從當地大學環境專業畢業。

交談動機

在杭州參加完一個有關B型肝炎的科普會議後，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張先著從媒體的視線中消失了，即使是5月底維持原判的二審也沒有到庭，他究竟去哪了？

近日，記者意外得知，張先著已經離開蕪湖遠赴廣東某城市(尊重他本人意願，記者不便透露)，在一傢俬人小廠默默做起了一份打雜的工作。

一個驟然走入上億人視線的“名人”，一個優秀的大學畢業生，為何甘於打雜？一位曾為HBVer(B型肝炎病毒攜帶者)鼓與呼的維權鬥士，為什麼突然平靜了下來？這個如今備受關注的群體，他們的生存環境是否有所改變？日前，記者與他進行了面對面的交談……

背景：B型肝炎歧視第一案

2003年6月，25歲的安徽青年張先著在蕪湖市人事局報名參加安徽省公務員考試，綜合成績在報考該職位的30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但在體檢中，被檢查出B型肝炎兩對半“一五陽”的結果，被蕪湖市人事局正式宣佈張先著體檢不合格不被錄取。

2003年11月10日，張先著一紙訴狀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狀告蕪湖市人事部門“歧視B型肝炎患者”，由此引發了我國B型肝炎歧視第一案。

2004年4月2日上午，備受關注的中國B型肝炎歧視第一案，在蕪湖市新蕪區人民法院公開宣判。法院一審判決確認，被告安徽省蕪湖市人事局以體檢不合格的理由取消原告張先著錄取資格的決定，主要證據不足，應予撤銷。但法院同時認為，去年的公務員招考工作已結束，原告報考的位置已被別人頂替，因此對原告要求被錄用至相應職位的請求不予支援。張先著獲得了“名義上”的勝訴，但對HBVer這個群體卻是一個艱難的巨大勝利。各省紛紛修改公務員錄用體檢標準，相當多的HBVer重新獲得了公平就業的機會。張先著因此被譽為HBVer中的維權鬥士。

記者(以下簡稱“記”)：這段時間你似乎消失了……

張先著(以下簡稱“張”)：一審判決出來後，我在家休息了幾天，之後去了一趟蘇州，和戰友們(HBVer相互之間的稱呼)聚了聚。後來因私人事情去了一個地方，我不能告訴你。在杭州開了五天的肝病防治學術研討會後，我就一個人去了南方的一個城市，幾天后來了這裡，已經差不多一個月了。這一段時間我沒有對外界説過我的情況，只有一些戰友知道，我也希望你不要在報紙上説我在哪。

記：難道之前你暴露得還不夠嗎，怎麼現在反而要回避？

張：官司已經結束，它的社會意義已經達到了。接下來，我想有一個安靜的空間。如果有人知道(我在這裡)，就會陸續來找。我暫時不希望被打擾，我想讓自己以一個平常人的心態來生活。

記：你現在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張：在一傢俬人小廠打雜，每天要12個小時以上忙個不停，比較辛苦，但心裏很安靜。

記：為什麼要打雜？你完全可以找到其他工作。

張：第一我想鍛鍊一下，證明自己有能力走向社會，我之前的生活太沒有壓力感了；另外，我想借這種快節奏的生活讓自己儘快擺脫出來，而只有這樣的小廠才能給我這樣的空間。我進廠子的時候説自己是初中生，(笑)你別不信，這種小廠進個高中生，人們都會覺得驚訝。工資多少對我來説並不重要，關鍵是這裡沒人認識我，也沒人在乎我，我就是一個平常的打工仔。做什麼也不重要，哪怕是掃大街，那也是在勞動，證明我有這個願望。我現在就是想擺脫前一段時間的壓力和光環，做一個平常人，開開心心地生活，之後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不願吃商家的嗟來之食

記：為什麼不去選擇更好的工作？官司之後，應該有很多好機會等你選擇。

張：前幾天父親打電話叫我回去，説(安徽)省人事廳可能會給我安排。但怎麼回去？去面對那些人的異樣眼光？其實早在起訴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媒體報道之後，有企業表示過要我，甚至可以到美國去，都被我拒絕了，最終是一場炒作。也有自己開公司的戰友讓我過去，但我思考了很久還是沒有答應，因為畢竟這不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機會。我確實是需要幫助，戰友們也給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援，但我不希望這種幫助變成施捨。如果我現在想賺錢，很容易。早就有一些藥品生産商找到我。但這種錢能賺嗎？等於是我踩著HBVer們的肩膀上去了，回頭再害這些戰友們一把。其實，早在打官司期間，就不斷有人譏諷我是為了出名。如果接受了以上任何一家的嗟來之食，我想這種風言風語會傳得更加厲害。這還是其次，關鍵是這違背了我、戰友們的初衷，違背了維權的意義。

記：這場官司究竟讓你得到了什麼？

張：如果是為了得到什麼，我就不會打這場官司了。開始的時候我就設計好了一條道路，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能再往公務員或者是找工作的那條道路上走下去了。説實話，開始我沒有想到要打這場官司，後來上了“肝膽相照”論壇，看到那麼多人因為感染了B型肝炎病毒遭遇各方面的歧視，但他們依然那麼善良。在這些戰友的鼓勵下我第一個站出來，因為這場官司，我也成為了1.3億HBVer的代言人，或許我因此比別人有更多的責任、義務和便利的條件去挺身而出，為這個龐大的群體搖旗吶喊、爭取權益。而他們也一直在背後支援我、鼓勵我，到後來，這場官司已經變成了全體HBVer的共同行動。

記：結果讓你滿意嗎？

張：其實一審開庭之前，我已經覺得官司本身的結果不重要了。因為它已經引起了人大代表、媒體、醫生和社會各界的關注，國家也開始重視起這個問題。這之後，有些地方已經在修改新的公務員體檢標準，比如貴州就不再限制大小三陽。國家也在醞釀出臺統一的《國家公務員體檢標準》，也將進一步放寬對B型肝炎病毒攜帶者的公務員就業限制。這就意味著政府已經承認我們擁有了公平的就業機會，維權的目的已經達到。所以到二審開庭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關注判決結果了。

很多HBVer都有心理問題

記：你剛才説的打官司之前設計好的道路，是現在這種生活嗎？

張：不是，我那時候是想等官司打完了，就跑到內蒙古一個邊遠的地方躲起來，過與世隔絕的生活。

記：逃避？

張：是吧，其實開始不願意承認是逃避。後來，論壇裏的戰友知道了就來“罵”我。接著一直忙著打官司，得到了許許多多的幫助，讓我感慨良多。等到官司打完，我才發現想法已經變了，覺得逃避不是辦法。

記：這場官司給你帶來了明顯的改變？

張：是。我以前是個很內向的人，但你再看看我現在……(記者面前的張先著侃侃而談，臉上始終挂著微笑，那種笑是發自內心的。)應該感謝這場官司。其實很多人是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疾病的，98%的感染者只是終身攜帶病毒但不一定發病，有人甚至直到死都不知道他感染了B型肝炎病毒。但許多HBVer和他們的家人都存在著心理問題，比較多疑，比較偏激，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封閉起來。社會上有太多的歧視，這不能怪他們，但要想獲得別人的尊重，首先自己要正視自己。

(這時候，有一個廣州的戰友給張先著打來電話，訴説他的苦惱，張在電話裏説了起來。)我覺得現在沒有必要再抱怨，更沒必要再打官司，社會已經開始正視我們，但這需要時間。你們什麼都不要想，擺正自己的位置，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開開心心地玩就行了，心態不好最後對不起的是自己。

理想是做專職科普工作

記：你剛才説沒有必要再打官司了？這不是維權的初衷吧？

張：維權已經沒有太多的意義，我們做的已經夠了，已經引起國家和社會的注意。如果再有幾個人因為歧視跑去起訴，就算得到更好的結果又有什麼意義？國家已經關注到B型肝炎問題，不需要我們再去做別的。科普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現在社會上有太多的虛假廣告和遊醫，傳播錯誤的資訊。其實只要大家都知道B型肝炎病毒攜帶者的肝功能依舊正常，知道他們可以正常的工作生活而不會傳染別人，就不會再來歧視我們了。

記：這是你們以後的方向？

張：是。現在論壇已經與中國肝炎防治基金協會建立了緊密的夥伴關係，和美國斯坦福大學合作發起了“關愛B型肝炎患者及B型肝炎病毒攜帶者”的“翡翠絲帶”活動，希望通過這個活動在全國範圍內開展B型肝炎科普知識宣傳。不久之後，這個活動還會到你們廣州去。

記：你在裏面擔任什麼角色？

張：沒有。我現在沒有參與任何實質性的操作。像我剛才説的，這段時間我需要調整自己，過回平常人的生活，論壇們的朋友也非常贊成我這麼做。

記：就這樣一直平常下去，或者説湮沒在這個城市當中？

張：不會，我最後還會去做專職的科普工作。但不是現在，科普不能餓著肚皮去做，我想先以這種平常的心態鍛鍊自己，然後做點生意。等到生活相對穩定後，就去做一個專職的科普工作者。

記：生活穩定是什麼概念？科普似乎不是件容易事，艾滋病已經宣傳了那麼多年……

張：其實主要是心態穩定了。論壇的戰友説了，只要有他們一口吃的，就有我吃的。現在論壇裏有三四萬名戰友，大家的方向都是一致的。確實如你所説，難度很大，我們的“上香”版主八年前就開始做科普了，請假去拍專題片，自費聯繫科普機構。但八年過去了，不僅單位不支援，連原來支援她的男朋友都因此和她分了手。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和一個利益集團在鬥爭。他們可以通過誤導社會獲得回報，從虛假廣告中得到利益。我們呢？兩手空空，老百姓也不會從我們的科普中得到任何明顯的好處。但仍然要做，艾滋病(科普)不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嗎，我相信HBVer也會有那一天。 (閆修彥)

金羊網-羊城晚報 2004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