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分農村婚姻失衡調查(上)
高成本化:一人結婚,全家舉債
半月談記者 武江民
近年來,高價彩禮問題頻頻引發關注。半月談記者調研發現,一些農村地區包含彩禮在內的婚姻綜合成本上漲,有男方為結婚花百萬。彩禮在內的婚俗成本飆升,不但違背了禮俗本義,物化了人格與愛情,而且加劇了婚姻焦慮,引發“恐婚”“不婚”等一系列社會問題。
既怕兒子不結婚,又怕結婚娶不起
32歲的劉輝(化名)因為彩禮“沒談攏”去年剛告別一段感情。在遼寧瀋陽市長白勞務市場,穿一身迷彩服的劉輝掰著手指給半月談記者算賬:彩禮15萬元,縣裏的房子和車首付還得30萬元,女方還想和他一起置辦個鋪面,這對他來説實在有些困難。
在劉輝的家鄉遼寧鞍山市臺安縣,10年間結婚彩禮從5萬至8萬元漲到了15萬元左右。劉輝説,現在村裏娶媳婦的標配是一套房子、一輛車還有四金(金戒指、金耳環、金手鍊、金項鍊)。“有人家為娶媳婦欠了饑荒,一人結婚,全家舉債。”劉輝説。
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課題組歷時一年,調研全國14省份33個縣的一手案例發現,全國彩禮出現了持續十餘年的上漲,2021年彩禮平均數約為14萬元。
狂飆的彩禮只是農村結婚成本的其中一項。除彩禮外,一些地區的男方家庭還需面對約5~10項的婚俗支出。在山東省菏澤市成武縣,除彩禮18.8萬元外,還需支付改口費、蓋頭費、三金、酒席、拍婚紗照等。如果加上城區的房子和汽車,一些男方家庭婚姻成本往往超過百萬元。
課題組研究員、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王德福説,在一些地區,還出現男方家庭越窮負擔越重的現象。一些女方家庭看到男方家庭條件不好,會要求更高的彩禮,作為婚後夫妻經營生活的成本,以此保持婚姻的穩定性。
結婚高成本給不少普通農村家庭帶來壓力。在遼寧本溪滿族自治縣三合村,産業少土地貧瘠,每人平均年收入在1.5萬元上下。54歲的陳大姐養了10余頭豬還磨豆腐,一年收入3萬多元。“能掙一點是一點,兒子也快奔30了,現在既怕兒子不結婚,又怕結婚娶不起。”陳大姐説。
高彩禮形成的三大原因
城鎮化、攀比心理、男女比例失衡,是高彩禮形成的三大原因。伴隨著縣域城鎮化的持續推進,社會心理的複雜化、部分地區男女比例失衡加劇,治理高彩禮的難度也在加大。
調研組發現,在迅速城鎮化過程中,新一代農村青年生活預期普遍在城市而非鄉村,依靠父代托舉進城的新建小家庭,想要過上體面的城市生活,一個最為快捷的方法,就是通過索要足額彩禮“一步到位”。
與此同時,高彩禮也是許多女性家庭防止婚姻出現危機的一種預防措施。出生在河南某縣的小凱告訴半月談記者,原本女方不要彩禮,臨結婚前又提出增加20萬元的彩禮,“因為我家全款在鄭州買房未加女方名字,她的父母怕女兒吃虧”。
在江西、福建、浙江和江蘇等地區的農村,出生性別比失衡,年輕女性資源大幅度向發達地區聚集,村子裏剩下一批光棍,也導致彩禮水漲船高。
東北地區一個村支書告訴半月談記者,留在村子裏的10余個年輕男性一半是光棍,平時幾乎見不著適齡女孩。在江西省鷹潭市,2021年一位出價28.8萬元彩禮的男性被另一位出價38.8萬元彩禮的男性截胡,最終相親失敗。
遼寧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齊心説,彩禮是在多種因素長期作用下形成的一種社會習俗,很難通過單一政策改變。許多農民一面苦於高價彩禮的沉重負擔,另一面又樂於遵循傳統,把索要或給付彩禮當成一種人生任務。
治理辦法還需進一步豐富
當前多地將彩禮整治納入村規民約並廣泛推廣,但取得實效尚需時日。遼寧省昌圖縣河信子村黨支部書記趙國友説,許多家庭的彩禮是私下商議,村委會很難掌握,即便了解也很難有合適的身份去干預,只能進行宣傳和引導。
近年來,一些地方嘗試給彩禮設置紅線,比如山東巨野縣出臺文件移風易俗,提倡彩禮不超6萬元。受訪基層幹部告訴半月談記者,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彩禮攀比的風氣。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婚俗名目繁多,一些農民即便遵守政府制定的彩禮金額,也可能通過增加改口費等婚俗索要金錢,婚姻綜合成本並沒有降低。
高價彩禮屢屢觸動社會神經,折射出社會的婚姻成本焦慮。要想遏制不斷上漲的婚俗成本,治理辦法還需進一步豐富。
“關於彩禮的新風尚,各地輿論宣傳引導效果不夠理想。”齊心説,一提到彩禮,許多家庭常常避而不談。應該加大對低彩禮、無彩禮地區婚俗文化的宣傳推廣力度,並適時開展全國性的婚俗新風宣教活動,集中力量在全社會形成強大輿論氛圍。
長期在農村解決矛盾糾紛的趙國友告訴半月談記者,高彩禮常常給婚後家庭矛盾埋下隱患,許多家庭在離婚時因為彩禮問題鬧上法庭。趙國友建議多宣傳這種反面案例,提供負面警示。
王德福表示,當前遏制高價彩禮的政策還是呈點狀分佈,應該將一些地區良好的政策和經驗進行總結,因地制宜在全國範圍內推廣。一些重點省份還應該專項開展高價彩禮整治等省域婚俗改革工作,將高價彩禮等陳規陋習納入文明城市、文明村鎮的負面清單,增強各級黨委政府治理責任,形成多層次跨區域的協同治理網路。
部分農村婚姻失衡調查(下)
低保鮮率:一言不合,説離就離
半月談記者 馬曉媛 武江民
與結婚時水漲船高的彩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部分農村婚姻的“保鮮率”越來越低:在一些農村地區,夫妻離婚從“丟人現眼”到“見慣不怪”,離婚群體也呈現年輕化趨勢。作為社會的基本細胞,家庭承擔著撫育子女、贍養老人等重要功能,家庭的破碎往往帶來多重危害。
從“丟人敗興”到“不稀奇”
在遼寧本溪滿族自治縣三合村,村民張大姐告訴半月談記者,村子裏10對結婚有一半都離婚了,離婚的原因五花八門。
“以前離婚,人們覺得丟人敗興,現在不稀奇了。”中部某省一農業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一位負責人説。半月談記者在農村地區走訪發現,過去許多老人聊天時不願談及家中親朋子女離婚,如今不再避諱,“離婚”甚至成為不少人春節聚會閒聊的熱門話題。
遼寧省臺安縣是一個擁有30萬人口的小城。在臺安縣民政中心“知心大姐”婚姻家庭糾紛調解室,僅今年3月,就已調解了160余對鬧離婚的夫妻。調解員王鉬説,現在離婚夫妻數量逐漸增加,工作日平均要調解8對夫妻左右。
呂梁山區某縣民政局提供的數據顯示,受離婚冷靜期和疫情影響,從2020年到2022年,該縣離婚登記數從954對降至604對,2023年又回升至836對。離婚登記數快速回升的同時,該縣結婚登記數持續疲軟,2023年僅為3335對,與2022年基本持平。
半月談記者採訪多地民政部門了解到,當前農村離婚群體年輕化趨勢明顯。某縣民政局婚姻登記股股長張強(化名)告訴半月談記者,過去來離婚的多是四五十歲,現在多是30歲左右的年輕人,25歲~35歲的大約可以佔到離婚人群的六七成。
受訪人士表示,現在年輕人衝動離婚不少。“離婚的原因大多簡單直接。一次異性轉賬、不打掃家務都有可能引發離婚。”王鉬説。張強認為,現在年輕人個性強,成家後有了矛盾誰也不讓誰,再加上如今不認為離婚是個啥事,“一言不合,説離就離”。
中部某縣法院民事庭負責人説,在離婚案件中,有一半涉及婚外情,其中網路扮演了重要角色。一方面,各種社交軟體、“找附近”“搖一搖”等功能,給出軌提供了便利條件;另一方面,手機上的出軌痕跡更易被發現,往往成為離婚的導火索。
單親留守兒童最受傷
作為社會的基本細胞,家庭承擔著重要功能,家庭的破碎往往帶來多重危害。
——單親留守兒童成長受困。多地受訪者表示,夫妻離異,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孩子。不少農村年輕夫妻離婚後,一方出走,一方外出打工或再娶,年幼的孩子交給爺爺奶奶照顧,其身心成長相較于正常家庭兒童,往往面臨更大的困境。
長期參與農村支教的馬瑩告訴半月談記者,她在河南省汝州市一個農村進行暑期支教,所教班上20多個孩子中超1/3來自離異家庭。“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心理健康問題。”
半月談記者還注意到,單親留守兒童出現不良行為和被侵害的比例更高。受訪對象介紹,當地一群家庭失管青少年集結成團夥,以夜間鑽入商鋪、挨個拉車門等方式實施盜竊,屢屢犯案,讓公安部門十分頭疼。
——家庭經濟負擔加重。當前農村結婚負擔較重,即便是再婚,彩禮也需要七八萬元,原本已經傾盡全力為兒子成家的父母,不得不在撫養孫輩的同時,再度承擔起為兒子成家的重擔。
在北方某山區縣,一位村支書告訴半月談記者,現在一些老人“管了兒子又要管孫子”。村裏一位70歲的老人,兒子離婚後再娶又生了一個,之前結婚留下的大孫子一直是老人管,現在這個孫子也20了,老人在種地之餘還四處打零工,就為了給孫子成家多攢點錢。
——極端事件風險升高。基層法院一位負責人告訴半月談記者,近些年壓力最大的就是防止離婚案件“民轉刑”。之前發生過一起夫妻鬧離婚,男方衝動之下開車撞人,造成人員身亡。
強化保護家庭的“第一道防線”
基層法院受訪者表示,近年來離婚案件增加,暴露出的最大問題是前期預防不足,農村社區對家庭的介入乏力,等到矛盾激化了就“法院見”。“以前村裏有村委會幹部、婦女主任到府調解,大家也願意聽,比來法院效果好,深話淺話都能説。現在沒有人做調解的工作,一鬧架就讓去法院,其實第一道防線上解決是最好的。”
一位縣婦聯主席説,現在婦聯隊伍是“隊伍龐大、力量薄弱”,許多基層婦聯幹部身上兼著各種工作,能用在婦女家庭工作上的精力有限;同時,不少基層婦聯幹部比較年輕,在調解家庭矛盾方面能力不足、意願不強,發揮的作用有限。
多位基層民政幹部表示,一些夫妻在離婚時推卸養育孩子責任,一些人甚至表示“孩子跟誰生不是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部分年輕人在婚姻家庭方面的責任感欠缺。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王德福等專家建議,持續加強婚前教育和婚姻指導,提高農村年輕夫妻的婚姻責任感和建造維護幸福家庭的能力。此外,進一步完善糾紛多元化解機制,注重發揮群眾自治組織、鄉鎮司法所、人民調解委員會、“鄉賢”的作用,妥善處理夫妻矛盾,促進家庭和睦。
針對單親留守兒童的成長困境,相關部門應落實好幫扶保障政策,積極探索介入幫助的方式方法,盡可能減少父母缺失帶來的負面影響。一些地區發動志願者、愛心人士結對幫扶困境兒童,以“一對一”形式常態化開展親情電話、功課輔導、心理疏導等活動,取得積極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