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趙宗福説:“崑崙自古以來就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徵,崑崙神話是中國古典神話的主體部分。”在中國古代神話中,位於西部的崑崙山高大巍峨,“其光熊熊,其氣魄魄”,掌握“不死之藥”的西王母居於其上。2025年,一處發現于青海省的石刻,讓崑崙文化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9月15日,國家文物局、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召開新聞發佈會,將發現于青海扎陵湖畔的一處刻石定名“尕日塘秦刻石”,從而給圍繞該石刻(此前媒體多稱之為“採藥崑崙石刻”)的爭論畫上了句號。
據國家文物局文物古跡司司長鄧超介紹,尕日塘秦刻石的文字刻鑿壁面總長82釐米,最寬處33釐米,刻字區面積約0.16平方米,距地面約19釐米。全文共12行36字,外加合文1字,共37字,文字風格屬秦篆,保存較完整的文字資訊為“皇帝/使五/大夫臣□/將方□/採樂□/陯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車到/此翳□/前□可/□百五十/裏”。用現代漢語解讀,刻石的文字內容為:秦始皇派五大夫去崑崙採藥,乘坐己卯日的車到這裡,計算來程約“二百五十”裏。
秦朝刻石,真耶?假耶?
尕日塘秦刻石位於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扎陵湖鄉卓讓村,地處扎陵湖北岸尕日塘坡地2號陡坎左下方,距湖岸約200米。
扎陵湖,這個遠在青藏高原腹地的湖泊,海拔約4300米,除了當地牧民,鮮有外人到來。很多人對扎陵湖的認知僅僅限于歷史課本上的一段記述——唐朝文成公主和親遠嫁,吐蕃讚普松讚幹布在柏海相迎。課本上對“柏海”的註釋為“今扎陵湖、鄂陵湖地區”。
然而,自2025年6月以來,扎陵湖這個地名不斷刷屏,為人所津津樂道。
事情的起源是,6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仝濤研究員在《光明日報》刊發文章《實證古代“崑崙”地理位置——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採藥崑崙”石刻》,認為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一塊古代摩崖石刻題記,記載了秦始皇派遣官員及方士,到青海崑崙山深處採摘長生不老藥之事。
仝濤認為,石刻內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解決了國人千古爭訟的關於“崑崙”“河源”的精確地望問題,記錄了秦始皇在統一中國後,遣使向崑崙山尋覓仙藥的歷史事實,補全了文獻記載的缺失。當年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原內地使團之行,也實證了隋唐時期的“唐蕃古道”,在秦始皇時期已經打通了最為關鍵的環節。
崑崙、黃河源、秦始皇,每一個詞彙都有千鈞之重,更何況是它們的組合?於是,這個消息通過網路迅速傳播,一“石”激起千層浪。
很快,有學者在自媒體上宣稱:“採藥崑崙”石刻“一眼假”,一時間附和者眾,形成了“石刻為今人假造”的聲潮,即便如此,也有學者從各自的專業知識角度出發,認為“採藥崑崙”石刻確為秦人所刻。首次刊出石刻消息的《光明日報》則持續推出專版,刊發不同領域專家的爭鳴文章。
五年前青海學者已發現刻石
實際上,這一刻石早在5年前就已被發現,青海學者侯光良還將發現過程寫進了2023年4月出版的學術著作《崑崙上下:青海的史前文化》。
侯光良是青海師範大學地理科學學院教授。2020年7月5日,他帶領的青海師範大學高原科學與可持續發展研究院團隊,在三江源國家公園黃河源區扎陵湖畔野外考察時,發現一塊自然岩石上刻有秦小篆文字。因石刻中的第一個字為“皇”,故侯光良將其稱為“黃河源頭的‘皇’字石刻”。“在海拔這樣高的高原腹地,發現秦小篆石刻,大大超出了我們已有的認知。”侯光良此後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説。
在書中,侯光良認為,根據其風化程度與字體風格來看,這是一處古代字刻遺存。他梳理了歷史上中原王朝與扎陵湖有關的歷史事件,包括西元641年(唐太宗貞觀十五年),文成公主進藏,松讚幹布率部在柏海(扎陵湖和鄂陵湖)相迎;元世祖命榮祿公都實往求河源;以及清朝康熙、乾隆年間幾次對黃河源頭的考察活動。
對於年代,當時,侯光良教授偏向於元代或者清代。他認為,從石刻的字體可以看出,刻石的人員有較高文化素養;扎陵湖海拔在4300米左右,高寒缺氧,自然條件惡劣,在古代要想乘車到達遠離中原地區的河源,非國家行為不能完成。元代和清代是國家實現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河源地區成為管轄的一部分,皇帝或者派人繪製地圖,或者派官員祭祀河神,都有可能刻石河源。而且,元代、清代盛行倣古風,用篆體字較多。侯光良認為,清政府組織河源考察的可能性更大。
由於《崑崙上下:青海的史前文化》是一部學術著作,出版後,書中披露的這一資訊並未引起廣泛關注。直到仝濤研究員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後,一石激起千層浪,河源崑崙刻石遂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侯光良教授看到文章後,認為仝濤研究員的看法更為精準,表示完全認同。
定名“尕日塘秦刻石”
仝濤的文章見報後,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高度關注。6月8日,國家文物局致電青海省文物局,要求加強刻石現場保護措施。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高度重視,採取保護措施。瑪多縣人民政府協調公安機關和文旅、文物部門幹部職工,克服刻石所在地低溫缺氧、無電無通訊信號等條件限制,自6月9日起24小時現場值守,設置臨時性保護設施,並全程保障其後展開的兩次現場調查。
國家文物局多次召開專題辦公會,系統部署刻石調查研究與原址保護措施,致函青海省人民政府明確提出保護意見,督促調整周邊交通路線,並從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工作經費中,撥付“尕日塘秦刻石”搶救性保護經費98.85萬元,支援瑪多縣設置保護圍欄,建立臨時性看護用房,解決一線值守用水用電難題。
國家文物局迅速安排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組建工作專班,調集石質文物保護、秦漢考古、古文字學和書法篆刻等領域專業人員集中科研攻關,于6月13日、7月15日兩次實地勘察,獲取了石刻本體與賦存環境等科學數據。組織多學科專家兩次召開論證會,多角度論證形成專家意見。經審慎研究,該刻石被認定為秦代刻石,並定名為“尕日塘秦刻石”。
“尕日塘”為藏語,意為“往來歇息之平地”。這裡地處扎陵湖北岸臺地,湖濱平坦開闊,正值扎陵湖北岸東西通途間,東西兩側各有一條小河由北向南流入扎陵湖,提供了良好的飲水水源,適合紮營停留,其地貌與“尕日塘”藏語意十分相符。
回應質疑
此前,在對石刻真實性的爭論主要集中在這些方面。
——對石刻文本的質疑。石刻中提到“廿六年三月己卯”,如果按此推算,彼時嬴政尚未稱帝,何來石刻中的“皇帝”之稱?
——石刻上的字體筆畫生硬,是否為利用現代設備所刻?
——刻石的石質為玄武岩,質地較軟,不適宜刻字的保存。
——扎陵湖地區海拔在4300米左右,平均溫度低,風化嚴重,但刻痕的風化程度與2200年的時間跨度不相符。
……
發佈會上,對這些問題一一予以了回應。
國家文物局文物古跡司司長鄧超説,刻石與湖濱坡地共同形成了山體擋風、水域調節微氣候的地質條件。經實驗室分析,刻石岩性為石英砂岩,耐磨性高、抗風化能力強。經高精度資訊增強技術,刻石文字可見明顯鑿刻痕跡,採用平口工具刻製,符合時代特徵。經礦物和金屬元素分析,排除利用現代合金工具鑿刻的可能。刻痕內部和刻石表面均含有風化次生礦物,經歷了長期風化作用,排除了近期新刻可能。
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副院長李黎從專業記述的角度,給出了更為詳盡的解釋。例如,就廿六年秦始皇尚未稱帝,石刻上卻有“皇帝”字樣這一問題,李黎的回應是:經所採用的分析資訊增強處理後的筆畫,可見原釋讀為“廿”字的中間存在一豎,應釋為“卅”;原釋為“六”字左側豎向筆畫應為岩體剝落邊界,而非刻字筆畫,應釋為“七”。“廿六年”應為“卅七年”。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專家王進先介紹,刻石面向東南,受本地區主導風向(西北風)侵蝕較弱。刻石岩體與山坡、扎陵湖形成“背山面水”的景觀,整體營造出山體擋風、水域調節微氣候的效果。
王進先説,專家們對刻石西南側湖濱灘地進行了高密度調查,發現有陶器殘片,證明該區域可能存在地下遺存。在刻石東北約2千米處,調查發現有疑似石棺葬2座,附近應存在石棺葬墓地。經梳理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數據,在以刻石為中心的150千米(約合秦漢360里)範圍內,已發現舊石器時代、夏商周時期至近現代文物遺存共75處。以上已登記文物遺存與新發現文物遺存表明,自舊石器時代以來,尕日塘刻石所處的扎陵湖區域應屬古代人類活動區域,並非人跡罕至。
王進先進一步説,現場考古調查結果顯示,從自然地貌、氣候環境條件、區域歷史文化背景等角度來看,扎陵湖地區具備出現秦代刻石遺存的條件。
矗立河源的秦刻石
鄧超説,“尕日塘秦刻石”是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重要成果,刻石與扎陵湖關聯,形成文化景觀,整體保存基本完好,文字多數清晰可辨。刻石中年月日俱全,不見於文獻記載,是我國目前已知唯一存于原址且海拔最高的秦代刻石。它矗立河源,補史之缺,意義重大,具有重要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
鋻於尕日塘秦刻石的重要價值,國家文物局指導青海省文物行政部門,已將刻石核定公佈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劃定了保護範圍和建設控制地帶,視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進行保護管理,並將在第九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申報遴選中予以重點關注。文物部門將以第四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為基礎,圍繞扎陵湖、鄂陵湖區域,組織開展區域性考古調查,全面掌握周邊文物遺存分佈,努力取得更多新成果、新進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