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由作家李娟散文作品改編而來的迷你劇《我的阿勒泰》熱播,且反響不俗。李娟的寫作始終不脫對新疆阿勒泰地區的書寫,生長于斯的她細緻入微地描繪週遭的生活,以樸素鮮活的生命經驗去思索人與世界的關係。
散文的影視改編並非易事。《我的阿勒泰》在國産劇中首開先河,嘗試以較為清晰的人物關係與故事邏輯連綴起散落在《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等多本散文集中的生活片段。該劇以一家三代漢族女性在少數民族地區經營雜貨舖為切口,將青春愛情、代際衝突、新舊碰撞等線索嵌入令人神往的北疆風物中,建構了一則當代社會的療愈性文本。
風景與純愛的療愈配方
《我的阿勒泰》是一部典型的慢影像,節奏舒緩、故事散淡,卻能讓人凝神靜觀,不忍倍速與快進。這種美學魅力,主要來自風景與純愛的療愈配方。
該劇匯聚了阿勒泰地區不同季節的多樣風景,或寂靜或廣袤或幽深或壯美。風景紛至遝來,讓人觀後只覺天高地闊,世界浩蕩,內心靜謐。現代化的過程,是失去原野與星空的過程。《我的阿勒泰》讓久在樊籠裏的我們得以暫脫塵網,重返自然。
文藝創作中,風景往往並非純粹而自在的。例如,少數民族影視劇常常塑造被現代都市遊客凝視的異域景觀,或民族共同體裏不可或缺的詢喚對象。《我的阿勒泰》中的風景固然絕美,但並未淪為單薄的明信片或宣傳片。鏡頭之下,山川、叢林、天空、曠野,無不獨具性靈。
無論是李文秀一家還是哈薩克族人民,他們的生存體驗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對於他們而言,風景並非一種外在物,無需借助仲介,便可以直接體察世界本身的秩序、美和神秘。通過這種方式,該劇試圖重建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喚起人們對於自然萬物的謙卑與敬畏,而非驕矜與掠奪。
與許多青春愛情一般,漢族少女李文秀與哈薩克少年巴太的相愛也經歷了成長的陣痛,最終化為一抹明媚的憂傷。但其中沒有狗血情節,毫不矯揉造作,只有混雜著羞澀、悸動、喜悅、失落的少年心事。該劇的選角為純愛故事大為增色:周依然將文秀的笨拙與純善演繹得十分妥帖,巴太這個野性而質樸、生命力撲面而來的明亮少年,似乎更是為于適量身定做。
二人的原野之戀,別有一種都市愛情故事所不具備的自由與脫俗。愛是日常生活的例外狀態,然而現代世俗化的進程,讓愛情的浪漫性與超越性日益消解。法國學者伊娃·易洛斯在《愛,為什麼痛》一書中指出,隨著現代婚姻市場的興起,愛情日益成為一種價碼與標簽。群體性孤獨的網路時代,又加劇了人們對於親密關係的懷疑與恐懼。
《我的阿勒泰》實際上是將當下熒幕氾濫的純愛故事進一步提純:將兩個現代個體置於前現代的環境下,剝離了階層、金錢、權力等諸多外在干擾因素,去展現愛的自然和本真狀態。
重新開掘日常的意義
該劇的另一重美學魅力,還在於重新發掘日常的意義。原作中,李娟以近乎顯微鏡式的手法,放大了現實生活中常被忽略的微妙細節。同樣身為女性的導演滕叢叢在《我的阿勒泰》中充分延續了這一特點,展現了大量生動感性的日常生活情景。
集體沐浴、河邊洗衣、山坡牧羊、撿拾木耳……這些生活世界的點滴微瀾都被賦予了一種迷人的光彩。同時劇中點綴了諸如李文秀要賬、老牛舔舐劉德華廣告牌、路人購買過油肉拌面等許多令人捧腹的橋段,充分呈現出生活的諧趣。
通過這些細枝末節,《我的阿勒泰》嘗試開掘生活和生命中那些更為恒久的意義與價值。或者説,讓生活與生命顯現自身,讓最平淡的日常散發出最深長的意味。面對張鳳俠在轉場路途中所穿的破爛鞋子,朝戈奶奶開導她“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地過”,劇中此類人生感悟還有很多。這不是虛假的心靈雞湯,而是泥土里長出的生活哲學。
《我的阿勒泰》對於日常生活細節的著迷,在當前注重強衝突、快節奏的故事奇觀時代顯得尤為獨特。對於當下流行的快節奏視聽産品來説,日常生活是高潮段落之外可有可無的間歇與停頓。一個日益顯著的體驗是,現代社會的加速機制讓時間處於一種脫離韻律、忙亂飛馳的狀態,哲學家韓炳哲將其稱為一種“沒有芳香的時間”。《我的阿勒泰》給了加速時代的觀眾抽身而出的短暫可能,讓大家重新發現悠閒與緩慢,重新體味時間的芳香。
傳統與現代的辯證法
當然,《我的阿勒泰》裏的故鄉原風景,並非田園牧歌式的烏托邦。該劇在描畫生命的浪漫與明亮的同時,也直面人生的苦與痛:李文秀身處追逐寫作理想的困境裏,巴太深陷走出原野與留守牧場的糾葛中,張鳳俠斬不斷與亡夫的情感羈絆,蘇力坦逃不掉傳統的束縛,守寡的托肯一心改嫁卻又無能為力。
這些人物的困境,又都被扭結在遊牧傳統與現代化進程的文化衝突這一宏大議題裏。傳統與現代的關係是當代文藝創作中屢見不鮮的議題,近年來各類“返鄉題材”作品更是風行一時,在“鄉關何處”的感喟中抒發著種種鄉愁或鄉怨。不過與《去有風的地方》《春色寄情人》《故鄉,別來無恙》等時下流行的“返鄉劇”相比,《我的阿勒泰》更有一種文化鄉愁的意味。它將風土人情編碼為深沉的歷史與記憶,表達著遊牧民族的身份焦慮與群體認同。就像劇中巴太向懼怕牛頭骨的李文秀作出的解釋——“這不是巫術,是懷念”。
值得肯定的是,在討論傳統與現代的關係時,《我的阿勒泰》體現出多元包容的立場。當蘇力坦以傳統為名拒絕托肯攜子女改嫁時,李文秀反駁前者:“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只有一直變化才是不變的”,這句話可謂題眼。傳統與現代並非孰是孰非的對立關係,傳統恰恰是在流動與變動中不斷被發明的。該劇結尾使用了首尾呼應的處理方式:返鄉的巴太如同父親一樣,保留了隨身佩刀的傳統。父與子、傳統與現代的複雜關係,都隱藏在這個不經意的細節裏。
這種傳統與現代的辯證法,並不意味著懸置了價值判斷。《我的阿勒泰》的做法是以自由、平等的生命觀作為價值判斷的基點。蘇力坦放手讓巴太走出草原,讓托肯攜子女改嫁,正是出於對個體選擇的尊重。
值得注意的是,創作者的女性視角讓該劇對於女性處境尤為關注。第一集中,李文秀在樓梯處扶正英國作家伍爾夫的畫像,看似無意的行為滿含象徵意味。該劇有意用托肯改嫁貫穿全劇,展現女性有所體察但又無法掙脫的困境。而劇中反覆出現的“買搓衣板”的插曲,也是以符號化的方式提醒著我們,不對等的性別關係常常隱藏在那些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裏。
稍顯可惜的是,高曉亮這一人物的塑造,還是讓《我的阿勒泰》落入一些窠臼。劇中,他被有意塑造為與李文秀對位的外來者/闖入者形象。第一集中,作為同事的二人在都市天臺暢談夢想,已經暗示了他們的人生殊途。與成功融入阿勒泰生活的李文秀相比,高曉亮是利欲熏心的掠奪者。顯然,創作者有意通過這一人物來傳達傳統與現代碰撞中應當秉持的價值觀立場。
然而,這一人物在後半段的巧合式出場,讓戲劇衝突的構建顯得頗為生硬。蔣奇明的表演越出色,高曉亮的角色就越令人嫌惡,該形象與整體風格的割裂感就越明顯。與其他生活化的人物形象相比,該角色多少顯得有些符號化、功能化。張鳳俠要通過他斬斷情絲,李文秀與巴太要經由他完成成長,和諧共生的生態觀要經由他得以闡發,從而使得這一人物淪為推動故事走向高潮的工具人。
當然,單個人物形象的瑕疵並不能掩蓋整部作品的成功。《我的阿勒泰》可謂當下國産劇中的一縷清風,它重構人與人、人與自然的親密關係,在日常生活裏叩問生命的意義,以文化鄉愁的抒髮指認未來的坐標。它提醒著人們,在自我擠壓與精神內耗的同時,不妨聽聽廣闊天地的呼喚,去擁抱曠野的風。(作者: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李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