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大草原》是一首歌。
為了它,我整整準備了 50 年......
呼倫貝爾大草原 (攝影: 紫漪)
1951 年,我出生於北京的一個蒙古貴族家庭。從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個蒙古人。那時的北京,民族概念很淡,沒有誰強調自己出身於哪一個族群。小時候只是依稀地記得,家裏總來一些喇嘛,或是草原上來京開會、看病的親友,他們身上總有一些羊膻味,從呢子大衣裏,從蒙 古皮袍中散發出來。每當這些親人來過,家裏就會有一些草原獨有的食品:黃油啊,奶豆腐啊 , 還有裹著錫紙的奶油塊。有時,喇嘛們還會帶些炒米來,是用很粗的布袋裝好的,也有一些我們很少聞到的氣味。問起這是什麼味時,母親總是懷有幾分自豪的説,蒙古味兒唄!
在幽深的衚同裏,在景山東街一帶,我漸漸長大了,直到九歲。1960 年的十一月,天氣漸 漸寒冷,我依然無拘無束地玩著、奔跑著,像一匹衚同里長大的馬駒子。有一天母親哭著告訴我,父親沒了。母親摟著我們兄弟三人,她哭成了淚人。從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挑起這個家了......哥哥是個殘疾人,小兒麻痹症害得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弟弟才 6 歲,是個拖著鼻涕的可愛小孩。母親是人大代表,又是政協委員,每天起早貪黑地忙於工作。她是北京蒙藏醫院的化驗師。這是一個中國最微型的全科醫院,專門收治來自草原牧區和青藏高原牧區病人的一所民族醫院。母親會蒙古語、藏語,她除了本職工作,還兼做翻譯。於是,這家庭的生 活擔子就落在我的肩上。在母親嚴苛教育下,我們漸漸長大了。母親的教育從來沒有和風細雨過,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就是我人生的教鞭。不論哪一門功課,只要是五分以下,那只撣子就會伴著她的怒吼聲呼嘯而至。而我,竟從沒有逃脫、哭泣或求饒。多年以後,在北京,在溫暖的夕陽下,我問母親:“你為什麼那麼狠地抽打我,是因為對父親的恨嗎?”她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 疼愛地看了我一眼説:“你當時為什麼不跑啊?......”
1964 年,我考上了清華附中。是這個學校讓我走上了一條藝術的路徑。學校裏有一個文藝 社團,每個學生都可以報一個專業。我們的音樂教員叫王玉田,他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分派樂器, 我分到了一支小號。它靜靜地躺在號盒中,金黃色的銅制號身,3隻鍵子,一雙白手套。王老師説:“這支號很貴,98 塊錢呢!你要愛護它,做它的朋友。”從那天開始,這只小號就沒離開過我,一直到黑龍江插隊。
文藝社團裏有高中的同學丁愛笛和劉益濤,他們是我的啟蒙老師。一年以後,我的水準有 了很大提高,這時機會來了。1965 年 12 月 9 日,為了紀念“一二·九運動”30 週年,首都大學生要做一個盛大演出,類似當年的《東方紅》音樂舞蹈史詩,各大學抽人全力以赴排練。清華大學軍樂團的隊員們正在農村搞“四清”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只好從附中的樂隊抽來五名同學,我是其中之一。清華大學的文藝社團幾近專業,水準很高,老師叫周乃森,是專業的音樂教授,從那時起,他就當了我的教員。每天第七節課後,我就穿過小北門,繞過化學樓,來到音樂室。音樂室很大,兩層小樓,排練廳很正規。經過一個月的緊張排練,我們就開始到人 民大會堂集中訓練,一日三餐都在宴會廳。排練間隙,我就到人民大會堂的各個角落去玩。要不就看大學生們排合唱(1000多人)或看他們排練舞蹈。不過,那時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中央樂團的合唱指揮秋裏, 他英俊、瀟灑,總愛和大學生們談笑,身披一件花呢大衣,暗紅格的圍脖,指揮的手勢讓所有人著迷。
在清華大學軍樂團的兩年中,除了那一次大規模的演出外,就是每星期的訓練,要吹很多曲子,要學五線譜,要練習很多枯燥無味的教程,還有一些重要的社會活動,比如每年的“五一”或國慶節,在天安門廣場上搞狂歡。金水橋前有三個巨大的圓圈,年年位置不變:中間的是中央民族大學,東側是北京大學,西側是清華大學。我們樂隊陣容強大,舞蹈隊也不錯,但稍遜於中央民族大學。
最後一次狂歡節,是 1966 年的“五一”。16 天以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整個清華大學、整個北京、整個中國都破碎了......連同它破碎的當然還有我的夢,這是我的音樂之夢。不懂音樂的朋友很難理解這個夢想有多麼美妙。當號身握在你的手中,當你把號嘴輕吻在你的唇間,深深地吸進一口氣,閉上眼睛,氣流衝過你的嘴唇流進了號身,那清脆而又悅耳的聲音便奏響在天地之間。哪怕是音階或音程的練習,哪怕只是一個長音,它會讓你的靈魂插上樂思的翅膀,在雲中翱翔,美妙無比。我從未奢望當一名作曲家,我只夢想當 一名樂手,坐在清華大學的樂隊中,我的面前是譜架,譜子上爬滿了音符,它們會讓我的心飛翔。
我的老師王玉田害怕我們闖下禍事,把北京的許多中學生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毛澤東思想革命路線宣傳隊”(簡稱“路線”),1000 多人的規模。又開始了排練和演出,宣傳隊的住址在北京建築工業學校,那是一所中專學校。所有的曲目都是他帶著一些高中同學創作出來的,很震撼,很好聽,有點像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我們演出了很多場,出了大名。那段時間我的音樂之夢又開始復蘇,認識了很多優秀的音樂家。有北京十三中的孫維毅、陳天航;有二十五中的蕭平(著名詩人蕭三之子)、鄒海崗;有中央樂團的首席小號陳嘉敏;芭蕾舞團的首席圓號楊潔......我的小號水準明顯得到提高,與此同時,中國之亂也到了極致。1967 年 12 月,當革命走入末路時,“路線”也解散了。我報名去了北大荒農場插 隊。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我們一行500名北京知青,坐上專列,告別了首都,告別了校園,告別了我們的少年時代,在車輪的轟鳴聲中,一路向北呼嘯而去......
1967年,克明16歲(中),剛剛到黑龍江兵團,與戰友合影
在兵團,我成了一名鍛工。從 16 歲到 24 歲,我在爐火旁,在鏗鏘的大錘聲中度過了 8 年青春時光。身體漸漸壯碩起來,也長得高大起來。不管工作有多累,我身邊一直有那把小號陪伴著。想家了、絕望了,我都會在黑暗的鍛工車間裏吹響它。號角聲從破窗裏飄出,帶著我的靈魂,飛向天宇之間,飛向白茫茫的雪原上......
厄運,一直纏繞著我。貴族,這頂帽子一直跟隨著我。我努力工作,我衝在最危險、最困難的第一線,想得到和常人一樣的待遇,但,一切都是徒勞的。漸漸地,我變得狂野起來,打架、鬥毆,尋找著一切機會去報復。刀子、斧子、鋼叉、扁擔......我用一切可以得到的物件做武器,去挑戰別人。我力大無窮,我步履靈活,我膽大心細,我的眼睛裏總閃著仇恨的光。後來,命運之神讓我回到了草原,我調到了呼倫貝爾嵯崗牧場插隊,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中。
當我傷痕纍纍地回歸到草原時,我已經從一匹北京長大的小馬,成長為一匹四蹄矯健、威風凜凜的野馬了。
2008年,克明在鄂溫克自治旗拍攝專題片時的工作照
回到呼倫貝爾草原,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跑,自由地讓精神在天地之間飛翔了。從一個禁錮的思想牢籠中解放出來,在一片寧靜得可怕的草原上行走,那份喜悅,那份族人給與的溫暖與親切,讓我狂喜,讓我忘記了傷痛,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貴。浪漫的氣質與浪漫的情懷,從此在心中紮下了根,我貪婪地注視著每一根 小草,每一朵白雲,每一隻羔羊,每一匹駿馬。我再也不願意從馬背上下來,我騎著自己的那匹馬,走近湖水、走過沙丘、走過森林,當我縱馬跨過河水時,我回身望著四濺的水花,心情竟像鳥兒一樣。
再後來,我被抽到牧管局文藝隊,走遍了境內的十幾個牧場,從嶺西到嶺東,從多雪的冬天到杜鵑競放的晚春,我和我的法國號一起(此時的我已經由小號改為法國號),又走過了三年難忘的時光。
1980年,克明在呼倫貝爾盟民族歌舞團排練室前留影
當我28歲時,終於考上了黑龍江省藝校的呼盟民族班,成了一名學生。考試,這個夢寐以求的事,竟然在我身上實現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這種出身的人也可以參加考試啦!此前,我也經歷過很多次考試,但都因為我的出身而以失敗告終。
感謝呼倫貝爾,我才獲得了學習機會,才最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才實現了自己追求音樂、追求藝術的夢!
1981年,克明赴呼和浩特演出話劇《寸草心》(郭純、王星之、克明編劇),在內蒙古博物館前留影
正是因為這個藝術的平臺,我才進入了這座神秘的殿堂,從而拾級而上,一步一步地追逐著我的理想。做樂隊演奏員時,我可以每天端坐在琴房,連續十幾個小時的去吹奏。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進修時,我的練功場所在我家附近的地壇公園。哪怕天下著大雪,我也巋然不動 。 我的老師是中央音樂學院銅管系主任夏之秋教授,他為了探知我是否練功,竟然冒著大雪來到地壇,尋著號角聲,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老人遠遠看到自己的弟子在松林之間刻苦地吹奏。
1982年,克明在寫作小説《獵犬索日格》時,學生給他拍的照片
做話劇演員時,我會為自己的每一個角色撰寫演員自傳,將其人生軌跡設計得合乎人物性格邏輯,為他每一個戲劇動作找到前世因由,為每一句臺詞找到強烈的內心依據。繁星之下 , 在寧靜的夜晚,我會大段大段地背誦話劇《蔡文姬》《無辜的罪人》《在底層》《海鷗》和《 曹操》中的片斷,如醉如癡地默誦《古詩十九首》《詩經》《孔雀東南飛》,仔細品味宋詞、元曲中的精彩篇章,讓自己的靈魂飛向千年之前,星漢之上,銀河岸邊,去尋覓那一位位古人清冷孤傲的身影......
哪怕後來到了新聞工作崗位上,穿越著祖國山山水水,我也要抽一點閒暇,在哈薩克的氈房裏,在藏民長叩的途中,在山寨崎嶇的路徑上,在寺廟、在教堂、在學校......在每一處貧寒而又純凈的村落,去尋找那一雙雙清澈的目光,去感知那苦難中簡單的歡樂,去品嘗淚水中的苦澀與詩一樣美好的清純笑容。
2008年,克明在鄂溫克自治旗拍攝專題片時的工作照
現在回想起走過的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隻大手在牽引著我。呼倫貝爾,我在這片草原工作的十年間,已把她讀遍。我是合撒兒的後代!我知道這是可汗分封給我祖先的土地。700 多年後,他的一個生長在北京的子孫又在此擁有了自由,獲得了做人的尊嚴。她太遼闊了。這裡有巴爾虎、布裏亞特蒙古,還有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三個人口較少民族,構成了她文化上獨特的多樣性。這些歷史的,人文的,自然的多彩特質,高度濃縮于一個地方,在中國實屬罕見 。我長久地審視著這片神秘的大地,吸吮她的乳汁,等待著一個機會的降臨。
這個機會終於來臨。2000年,我在中央電視臺籌拍大型電視專題系列節目《走進西部》 時,去廣西防城港京族三島拍攝樣片,臨行前,從烏蘭托噶處得到一首新寫的曲子。這是個大調的蒙古旋律,音樂線條清新流暢,陽光明媚,呈示部簡潔明朗,副歌起伏飄逸激昂,讓人過耳不忘,是一首難得的好作品。我把它仔細疊好,放在胸前的衣袋中,上路了。
在海邊,我病倒了,溽熱與海鮮擊倒了蒙古人。一日,我坐在防波堤上,凝望著眼前的大海。它漲潮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水,向我湧來。天,漸漸暗了下來,大海很猙獰,遠沒有草原母親的那份慈愛。風浪中,烏雲在積聚,天邊竟有幾條閃電像海蛇一樣游動在海天之間。我一回頭,望見了西沉的落日,她把天空涂上了一層赭紅和桃金色。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草原!這裡是祖國的最南端,向北是廣西的十萬大山,再向北,就是武陵山、大巴山、嵩山、泰山、燕山山脈,再往北,不就是我的興安嶺,不就是我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了嗎?我趕緊從胸口的衣袋中掏出那首樂曲,一口氣,將心中對呼倫貝爾草原母親的情思流淌在這頁小小的紙上:“我的心愛,在天邊,天邊有一片遼闊的大草原......”五分多鐘的時間裏,一揮而就。從草原,寫到了山嶺,又用山嶺那只雄鷹的翅膀將二者牽連到一起。草原山嶺都有了,情感的宣泄還不滿足, 又寫到了我們著名的額爾古納河,讓它成為三千多條河流的代表,來表達每一位牧人,每一位遊子對草原母親的思念。最為動情之筆還應該是這一句——“白雲朵朵飄在我的心間。”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是否到過草原,只要你一開口,呼倫貝爾草原就會在你的心間浮現。
穿梭在呼倫貝爾草原腹地的莫日格勒河
這首歌,仿佛是我與呼倫貝爾草原前世的約定,在我生命之中孕育了五十年。讓人不可思 議的是,這期間竟有幾次命運之神與我擦肩而過!如果當年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呢?如果我沒有轉插到呼倫貝爾,而像其他知青一樣返城回北京了呢?如果我後來考上北京電影學院,當了一名演員了呢?如果我考上了哲盟歌舞團,從此生活在通遼了呢?如果我順利地調入中央電視臺,再也沒有返回草原呢?如果我從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留在上海灘,成了一名上海電視臺的導演呢?......那麼多的如果中,有一個如果成真,就都不會有這首《呼倫貝爾大草原》。
這是一條靈魂中奔涌的大河。從北京的衚同中發軔,用生活中的苦難和淚水、汗水,點點滴滴匯整合了細流,再用50年的時光去等待,等待冰雪消融的時節,等待萬千條小溪的匯聚, 然後,才從高處奔流而下,歡叫著,翻涌著,帶著春姑娘的氣息,向母親草原呼嘯而去!
這首小小的歌詞,應感念我清華附中的董玉英老師,是她教授了我最正宗的漢語文;感謝清華大學文藝社團,它讓我從少年起就懷有高遠的志向;感謝黑龍江八年的苦難生活,它給了我血性和體魄;更感謝呼倫貝爾草原的十年生活,它讓我有了自由的精神,浪漫的情懷和蒙古血脈的回歸......
2005年(大概),克明在人民大會堂主持烏蘭托嘎音樂會(攝影:王紀言)
一首歌,竟然是我的一生!
一首歌,竟然是我前世的約定!
2005年,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沉思的克明(攝影:白龍)
我想,再過100年,它也許已經變成了民歌,人們不記得它的作者是誰,而它還會飛翔在草原的上空,飄落在人們心頭,給人們帶去歡樂。
朋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愉悅的呢?......
《呼倫貝爾大草原》
作詞:克明
作曲:烏蘭托噶
演唱:布仁巴雅爾
我的心愛在天邊
天邊有一片遼闊的大草原
草原茫茫天地間
潔白的蒙古包撒落在河邊
我的心愛在高山
高山深處是巍巍的大興安
林海莽莽雲霧間
矯健的雄鷹俯瞰著草原
呼倫貝爾大草原
白雲朵朵飄在飄在我心間
呼倫貝爾大草原
我的心愛我的思戀
我的心愛在河灣
額爾古納河穿過那大草原
草原母親我愛你
深深的河水深深的祝願
呼倫貝爾大草原
白雲朵朵飄在飄在我心間
呼倫貝爾大草原
我的心愛我的思戀
呼倫貝爾大草原
白雲朵朵飄在飄在我心間
呼倫貝爾大草原
我的心愛我的思戀
呼倫貝爾大草原(攝影:趙芮芬)
【關於作者】
克明,本名包·耶希扎拉森,蒙古族,1951年生於北京。劇作家,詩人,國家一級詞作家。1967年畢業于清華附中,同年插隊到黑龍江兵團、鍛工。八年後轉插呼倫貝爾草原。曾任呼倫貝爾盟民族歌舞團樂隊演奏員,呼倫貝爾盟話劇團演員、導演、編劇。1984年調至內蒙古人民廣播電臺編輯部,1985年任內蒙古電視臺導演,1992年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導演係。1995年任中央電視臺社會專題部記者、編導、主持人。
代表作歌曲《呼倫貝爾大草原》《往日時光》《綠皮火車》;歌劇《天鵝》《公主圖蘭朵》;音樂劇《金色胡楊》《蘇赫與白馬》。克明的筆下有馬駒,有雄鷹,有百轉千回的河流,有蒼蒼莽莽的森林,更有栩栩如生的蒙古額吉和英雄牧人。克明的文字質樸、洗練,有著雄闊的氣勢,為當代草原展開一幅幅史詩般的畫卷。
(本文由原作者克明授權發佈,略有刪減,部分圖片由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