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回故鄉,踏進老城區那條熟悉的小徑,遠遠就看見家門前父親栽種的那棵桂花樹。
隨著我急促的腳步臨近,一股幽幽的桂花香味撲面而來。只見滿樹細碎的金黃,藏在墨綠厚實的葉子底下,不像是花兒,倒像是仙人無意間灑落的金屑,又像是沉寂的夜色中,忽然爆出的一樹星光。
我仰起頭,看見桂花樹比往年更茂盛了,枝枝丫丫,蓊蓊鬱鬱,像一把撐開的巨大綠傘,香氣便是從傘中的每一絲縫隙間溢出來的,氤氳著門前的一方天地。
桂花的香,清雅而不濃烈,像一縷溫柔的風輕輕拂過鼻尖,帶著一絲甜意卻不膩人。它不像玫瑰那樣張揚,也不似百合那般馥鬱,而是悄悄地瀰漫在空氣中,將整個秋天提煉成一縷精魂,像是從記憶深處飄來的舊夢。
這縷香氣,説到底,是時光釀造的酒,在歲月靜好中暗吐芳華——正如所有珍貴的事物,往往以最安靜的方式,抵達心靈的深處。難怪李清照賦詩桂花:“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這棵桂花樹,是父親在我入伍後第10年親手種下的,他是想借“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寄望于我。那時,我在海軍南海艦隊代職鍛鍊。父親總是在來信中勉勵我:“做人要像桂花一樣,不爭春色,卻自有芬芳”,信箋上仿佛還帶著故鄉桂花的晨露與芬香。在機關默默耕耘了大半輩子的父親,把對遠方兒子的惦念與期許,都種進了門前的這方天地裏,凝聚成一片無言的守望。
現在,這棵樹已枝繁葉茂。它的根,想必盤根錯節,伸延到大地深處。它的花,一年比一年繁盛,一年比一年香濃,吸引了前來賞花的人們。他們説,聞著桂花的芬香,總會讓他們想起父親惟吾德馨的品格。
父親親手栽種這棵桂花樹,又在丹桂飄香的季節離我們遠去。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宿命,還是老天的一種刻意安排,讓我對桂花樹有了更深的牽掛和情愫。今秋這桂花,團團簇簇的金黃,暗藏在墨綠的枝葉間,像是積蓄了漫長的等待,非要在秋日一吐為快。聽親友説,唯獨父親走的那一年,桂花樹沒有開花,真是應了“天地有靈術,得之者惟君”。
父親離世已8年,他不再回來了。8年來,這樹榦又增添了8圈年輪,而我也經歷了8年的風霜雪雨。然而,歲月從未沖淡我對他的思念,那些與他有關的記憶,反而在時光的沉澱中愈發清晰。有時是聞到一陣似曾相識的煙火氣,有時是看到一件他曾穿過的舊衣衫,更多的時候,是毫無來由地心裏發緊,一種空落與感傷在胸中瀰漫流轉,揮之不去。我不相信他真的走了,總覺得,他是出趟遠門,到一個沒有病痛和煩憂的地方去了。
他到哪去了?我循著花香,癡癡地尋找。花香引我至書房。那方他用了半生的端硯,墨跡早已乾涸。此時,它靜靜橫臥在書桌上,像一隻沉睡的淚眼。我仿佛看見,一個清癯的背影正伏在案前,在昏黃的燈光下,用狼毫在信箋上緩緩書寫著。我不禁伸出手,可指尖觸摸的,卻是一塊積了薄塵的木板。
花香引我至庭院。那把他常坐的藤椅,還在老地方擺放著。椅腳的藤條,有幾處已斷裂,露出灰白的芯子,在輕風中搖晃。我仿佛看見,一個安詳的老人,倚靠在椅背上,瞇著眼,享受著午後的暖陽。他的膝蓋上,攤著一本翻舊了的詩集,讀到會心處,便輕輕地吟哦出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聲音是清亮的、滿足的,帶著陽光的味道。我快步上前,藤椅裏卻空空如也,只有一片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蜷縮在那裏。
花香引我至臥室。門檻仿佛是一道時間的邊界。門外,是父親離去後潮濕的日子;門內,時光仿佛被桂花的香氣凝住了,一切還保持著他生前的模樣。我靜靜地站在這裡,任空寂將我包裹。那份沉甸甸的悵然,並非尖銳的痛楚,而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失落。物是人非,這句熟稔的詞語,此刻化作一滴清淚,沉沉墜入心湖,漾開圈圈苦澀的漣漪。原來,最深切的思念,不是撕心裂肺的哭泣,而是當你置身他曾生活過的每個角落,面對殘存他印跡的舊物,卻只能與之沉默相對。
我走過千山萬水,途經天南地北,踏遍每一處他可能駐足藏身的角落,可再也尋找不到生前常對我説“你安心服役,家裏有我”的父親了。天地如此廣袤,又如此岑寂。他像一滴水,蒸騰到天空中;又像一縷光,消融在陽光裏,我只能在花香中感受他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父親何曾真正地離開過我們呢?他一定是化作春天溫暖的風,輕柔地拂過故鄉的每一寸田野,當它吹綠門前的草芽,吹皺池中的春水,便有他慈和的氣息;他一定是化作夏天清爽的雨,滋潤著乾渴的禾苗,當淅淅瀝瀝的雨水,敲打著我的窗欞,洗去枝葉的塵埃,帶來泥土的芬芳,便是他關切的叮嚀。秋風起時,他藏在金黃的落葉裏,訴説著對這片土地的眷戀。他借這一樹的花開,向我昭示生命的熱烈與莊嚴;他用這襲人的芬芳,慰藉與擁抱我的孤單與思念。而到了冬天,他便化作漫天飛舞的雪花,靜靜迎待下一個春天的輪迴。那覆滿大地的潔白,則是他永不褪色的初心與擔當。
他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活著,與無邊的宇宙融為一體。他隨著風的步履,雨的弦歌,隨著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在浩瀚的時空中自由奔涌。他的目光,如同星辰一樣明亮高遠,依舊在默默地關注著我們。
每當我看到故鄉門前的桂花樹,就仿佛看見父親依然佇立在那裏,用他特有的方式守望著這個家。樹下的石凳上,似乎還殘留著他讀報時的余溫;樹影斑駁的山墻上,依稀還投映著他俊逸的身影。桂花年年盛開,父親的愛也在歲月中積累沉澱。這棵樹,不僅是父親留給我們的紀念,更是一份無聲的囑託——就像他常説的,做人當如桂花,不張揚卻芬芳,不艷麗卻持久。
今夜秋風又起,賞花的人早已散去。四週沉寂如墨,只有風與花的私語。我站在樹下,讓花香浸透衣衫。這香氣,在清冷的夜色裏,愈發純粹,愈發沁人心脾。我深深呼吸著,仿佛要將8年的光陰,將無盡的懷念與感悟,都吸進肺腑裏。
我轉身進屋,推門瞬間,回頭凝望,月光下,桂花樹構成一幅巨大的墨色剪影,像父親清朗高大的身軀,而那一簇簇金黃色的小花,在幽暗中閃著柔和的光,像飽含深情的眼睛,又像是慈愛的微笑。
我知道,這是父親在告訴我:無論走多遠,故鄉永遠有盞燈為你亮起,有棵樹為你開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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