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以下簡稱亞博館)于1966年成立,以精彩的亞洲文物收藏,尤其是中國青銅器、陶瓷和亞洲佛像雕塑聞名全球。其豐富的館藏源自具傳奇色彩的知名收藏家,運動員出身、曾任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達二十年之久的芝加哥實業家布朗戴治(Avery Brundage)所慷慨捐贈的近八千件、以中國藝術品為主的收藏。現任館長許傑出生於中國上海,曾在沈之瑜和馬承源擔任館長任內在上海博物館工作,1990年負笈美國並拿到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史博士學位,自此在美國博物館界發展,2008年成為舊金山亞博館、同時也是美國大型博物館有史以來首位華裔館長。過去六年來,許傑館長除了介紹甚少曝光的精彩私人收藏(如2012年秋天展出的雅虎創辦人楊致遠夫婦的中國書法收藏),積極開拓亞博館極具特色的亞洲文物收藏與當代藝術的對話,藉此為美國觀眾提供全新的亞洲藝術體驗。明年,2016年是亞博館成立五十週年,將推出重頭大戲,展出台北故宮博物院典藏瑰寶文物,這將是故宮珍藏第三次赴美展出。
記者余小蕙(下面簡稱“余”):請問您2008年接掌舊金山亞博館館長一職時,貴館在美國博物館界和世界亞洲博物館界處於什麼樣的地位?您上任後如何擘劃亞博館未來的藍圖?
許傑:舊金山亞博館自1966年創建以來一直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聲譽,因為它的收藏非常精彩,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亞洲文物收藏之一。它專注于推廣公眾對亞洲藝術的欣賞,且座落于舊金山這個多文化、多種族的城市,可謂一座通往亞洲的橋梁。舊金山亞博館歷來在亞洲藝術專業領域的盛名,對我也極具吸引力;因此近七年前到任館長一職,我深感榮幸。在這七年當中以及未來,我對舊金山亞博館的視野和願景就是在收藏、展覽的內容和展陳以及各方面,都能在更高的層次上把亞洲藝術在全球貫通。舊金山亞博館過去主要側重於亞洲地區的古代藝術,這是我們的專長。然而,並非每個人都熟悉亞洲藝術,也並非每個人都對亞洲藝術感興趣,那麼亞洲古代藝術對今天美國民眾的生活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我們的精彩收藏和民眾之間的關係、如何讓覺得亞洲藝術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些都是我們必須深究的命題。我們主要側重在兩大方面,首先是我們過去關注每個亞洲文化的專長,在這方面,我們將繼續發揚光大,同時要開創新的局面,亦即闡述亞洲藝術對全球文化藝術的關聯和影響:例如中國藝術對十八世紀的法國藝術産生了哪些影響;日本藝術如何影響了十九世紀的印象派;同時也觀照絲綢之路、海上貿易的雙向影響,不光是亞洲對其他地區的關聯和影響,以及非亞洲地區的文化對亞洲的影響。如何在全球背景下考察亞洲藝術,並使不論哪個種族出身的觀眾都覺得亞洲藝術可以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是我們要側重的一個層次。另一個層次就是把古代藝術和當代藝術進行貫通。我們做歷史的經常對藝術創作進行斷代,分為不同時期,然而藝術本身並沒有分期,而是生生不息、源源不斷,每天都有藝術家在創作。我認為古代藝術和當代藝術之間不必存在分隔。我歷來的一個觀點就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古代藝術;只有當代藝術!因為藝術在被創作的時候就是當代藝術。實際上只有一類人在做古代藝術,那就是做假古董的人;他要做的就是假的、古的。除此之外,所有藝術家都是當代藝術家。因此當代藝術必須成為舊金山亞博館的活動和未來購藏的一部分。然而所謂的“當代”不光只是當代藝術,還包括用當代的眼光來觀照古代藝術。各個時代的學者、民眾,會對同樣的歷史問題有著不同的看法,因此藝術本身的潛力是無限的,我們也要用當代的眼光來考察藝術,不論是當代或古代的藝術。把亞洲放在全球範圍去觀照,使得亞洲藝術在全球具有它的作用和生命力;並且將古代和當代進行貫通--這兩個層次是我領導舊金山亞博館想要努力的。
綺麗展場現場一景 圖片提供/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余:請您舉個例子來具體説明。
許傑:例如我們最近一項展覽“綺麗”(Gorgeous)的圖錄,感覺像本時裝雜誌。為什麼?我們覺得藝術是人類創作的精華結晶,但今天的藝術應該走向大眾,成為普羅大眾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特地將展覽圖錄做成像一本雜誌,讓觀眾比較容易接受,內容的編排形式也如此,把畫冊裏頭的館長序言做成像雜誌發行人的序言。“綺麗”這個展覽正觀照了我剛才提到的兩條路線。此展由我們博物館和舊金山現代美術館(SFMOMA)合作;SFMOMA 目前正閉館修建,收藏正好可大量提供外借。這項展覽在亞博館舉行,主要策展也是我們自己的團隊。我們以“綺麗”(gorgeous)來表述藝術精彩絕倫和與眾不同的特性。展覽一半是亞博館的亞洲古代文物收藏,另一半是 SFMOMA 的收藏,主要是近代和當代西方藝術,但也包括其他地區,如日本的藝術家。我們根據一些命題,包括藝術如何表現“危險”這個概念,“缺陷”如何成為一種美等等,把古今中外、亞洲跨地域的藝術作品都放在一起對照展出,帶給觀眾驚奇。許傑多觀眾都認為亞洲不屬於他們的文化或語言背景,亞洲藝術有難度,他們看不懂。然而你換個角度,例如日本茶道器皿的造型經常是不規則的,這個“缺陷”對照西方表現主義藝術用撿拾而來的東西做成藝術品,雖然兩者不盡相同,但仍有著某種共同特質,就是缺損變成一種美的手段。又如中國金碧輝煌的山水畫對照另一個民族的藝術,同樣也是用金的顏色來表現壯觀的氣勢,雖然功用不一定相同,但展現的藝術視覺效果卻很相似。通過這種並置對照的手段,我們希望幫助美國觀眾克服對亞洲藝術的陌生感,讓他們認為亞洲藝術是很容易親近、接受和理解的。我們把出土時手臂就不在了的西漢陶俑和德昆寧(Willem de Kooning)形象誇張變形的畫放在一起,讓觀眾對這兩種藝術産生一種全新的領受,由此感覺亞洲藝術其實不難入門。
余:觀眾對這個展覽的反應如何?
許傑:非常好!這大概是我們所有展覽中藝評家最欣賞的一個,觀眾的反響也很好。主要原因一方面是內容、手段很新奇,沒有人做過;第二,圖錄的形式像雜誌,從來沒有一家博物館這麼做過的;第三,我們策展人撰寫的説明牌也不是一般傳統的寫法,一般説明牌都是寫著這張畫出自德昆寧之手,他想表現什麼等等,而我們則採對話的方式,策展人提出很多問題,比方説,他會寫道,我看德昆寧其實想表現什麼,但或許傑也有其他想法,你覺得呢?每一個説明牌都是採和觀眾互動對話的形式,提出許傑多問題。其實我們館內對這樣的做法也有過許傑多辯論,就是博物館一直是一個權威性的藝術機構,假如我們把一切都放開,觀眾是否因此感到疑惑,懷疑我們的專業知識。然而我認為今天資訊化的時代,所有的權威都受到挑戰,你有權威,你可以表述你懂的,但藝術同時也是無止盡的,你可以提出你真切感受到的問題,如此觀眾會感覺寫説明牌的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同他們對話,這也代表對觀眾的一種尊重,觸動他們自己去思考和感受。事實上説明牌也就只有那幾個字,無法包羅萬象,但觀眾看了之後能夠受到啟發,自己提出問題,從自己的角度去觀讀作品,這就是我們的目的:觀眾成為參觀博物館經驗的主動的創造者,而不是被動的接受者。
余:您認為二十一世紀博物館經營的關鍵在於要注重和觀眾的互動和溝通?
許傑:我認為整個博物館界現在都在考慮將來的運作模式,因為自從internet 發明後,我們的生活方式已經大為改觀,人際之間的交流也都受到潛移默化的改變。博物館繼續選擇做一個象牙塔當然也可以,但它面臨的是受到愈來愈少觀眾的關注。假如一個博物館不是為大眾服務,那我覺得它就沒有存在的意義。因此,我們必須通過新穎的手法,使觀眾在博物館的藝術經歷有全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