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個世紀90年代末開始,一長串有關當代水墨的重要展覽,幾百萬字的學術專著和批評文章,展示了國家當代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批評家魯虹對中國水墨藝術發展不遺餘力的推動。近期,魯虹主持的最新展覽——“西雲東語:中國當代藝術研究展”正在武漢合美術館舉行,目標是梳理最近二十年來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狀況。借此機會,記者就當代水墨、當代藝術等方面的問題,和他展開了較為深入的對話。
關注當代水墨源於自身創作實踐
記者:據説您早年也從事國畫創作,作品還入選過全國美展?為什麼會轉向藝術批評?
魯虹:在美院讀書時我學的是水墨,大二那年,我創作了一幅國畫作品——《在知識的海洋裏》,並參加了“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此後還參加過第六屆、第七屆全國美展。接下來轉向藝術批評則有些偶然。我記得,在參加了“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後,湖北美協的陳方既老師讓我寫一篇《創作談》,用於《湖北美術通訊》上。沒想到,他看過我的稿件後,認為我的文筆還不錯,因此鼓勵我在畫畫之餘寫點東西。在我大學即將畢業的時候,陳老師提出將我調入湖北美協,做一些理論方面的工作。受他和周韶華老師的影響,我雖然仍然繼續在畫畫,但更多時間用於了讀書、作文。到了“85思潮”時期,湖北美協來了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彭德老師,他主辦了一份《美術思潮》雜誌,我成了他的助手,對理論研究的興趣越發大了起來。當時這份雜誌還聚集了皮道堅、祝斌、黃專、李松等一批優秀的中青年批評家。針對我一邊創作,一邊畫畫的情況,祝斌對我説:人一輩子能把一件事情做好就足夠了,不應兩方面出擊。在他的勸導下,我逐漸放棄了繪畫創作,專門從事理論研究。
記者:您的創作實踐給您的理論批評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魯虹:一直以來,我都比較關注現當代水墨創作,這跟我學過中國畫肯定有關係。從事過藝術創作,在批評時,對圖像的認識、對藝術家作品的直覺性把握,應該有所助益。朱光潛先生曾説過,做美學研究的人最好對某一門類的藝術有較深的實踐經驗,譬如寫詩評的人要會作詩;西方美術史教學也提倡研究者對相關的美術創作知識有精深了解。不過,現在我幾乎抽不出時間畫畫了,只是偶爾練練書法。希望以後年紀大了,寫不動文章時可以重拾畫筆。
故弄玄虛的批評要不得
記者:提到書法,在您看來,對當代水墨而言,書法用筆是否還重要?
魯虹:當代中國畫創作實踐,追求已經很多元化了。有些藝術家,譬如李孝萱、李津等人,既強調對當下生活的介入,同時又對傳統筆墨進行了很好的轉換。而做抽象水墨的李華生、王川等人,則把書法元素帶入創作中。更有一些當代水墨藝術家,大大拓展了水墨的內涵,他們基本上不再用毛筆創作了,譬如劉子建、張羽等人,或以排刷為主進行創作,或用手指點畫,或用拓印手法,我以為這也是對水墨語言的新開拓。有的人致力於繼承、開拓傳統,有的人致力於創新,這都是挺好的嘗試,不能僅僅從書法用筆的角度一意強求。
記者:有人認為當代水墨可以延伸到裝置藝術與影像藝術等,而且同樣能夠體現水墨精神,您認可嗎?水墨精神又應該如何界定?
魯虹:就二維繪畫而言,其探索是多方面的,比如有的人主要從用筆上發展,有的人重點從用墨上發展,當然,用墨也就涉及到水的問題,所以劉驍純老師提出了“水攻”的説法,強調水在畫面上的暈化作用。還有一些藝術家,是用火在宣紙上創作,像王天德在宣紙上用筆墨寫畫以後,再用煙頭進行火燙;蔡國強則是在宣紙上放煙火,留下一些墨色痕跡。而水墨走向三維,同樣大有可為。2001年,我和孫振華一起做了一個展覽叫“重新洗牌”,就認定水墨元素也可以帶入到裝置藝術與影像藝術中,所以,受邀的藝術家只有少數是從事水墨畫創作的,更多的是做影像或裝置藝術的,像傅中望、邱志傑、許江等,都參加了這一展覽。當時我們提出的要求就是作品中要有水墨元素,並與西方拉開距離。2007年,我在四川美術學院做了名為“與水墨有關”的展覽,受邀參加的有方力鈞、曾梵志、尚揚等當代藝術家。尚揚雖是個油畫家,卻對傳統有很好的把握,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的近作“董其昌計劃”何以能將水墨元素很好地融入其中。
至於所謂水墨精神,雖然我認為確實存在,但太難用語言來描述了。水墨元素則不一樣,它很具體,一説大家都能明白。我們做藝術批評,就是要把能説的説清楚,不要故弄玄虛,用一些深奧的詞彙去描述説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越説越玄,讓人如墜雲裏霧裏。
水墨的當代轉換慢半拍
記者:就是説,您特別希望藝術家將水墨元素更多地帶入到中國當代藝術創作中去,讓作品的文化身份更加明確,以達到您曾提到的“再中國化”嗎?
魯虹:是的。水墨畫是中國獨有的畫種,具有明顯的身份標誌意義。做當代藝術的,完全可以從水墨中借鑒,使之更具中國身份;與此不太相同的是,做架上水墨的,則一方面要學習傳統,另一方面還要吸收當代藝術的營養,以使傳統水墨能向當代水墨轉換。這兩條路徑,是我一直希望並推動的。
記者:也有批評家認為當代水墨其實是將中國畫的文化內涵縮小到了材料本身,即僅在工具性範疇內追求現代化,對此,您又怎麼看?
魯虹:中國當代水墨的轉型確實比當代油畫難多了。因為油畫是一個外來畫種,中國畫家利用其來介入當下,在借鑒西方經驗的基礎上,顯然做得要順當一些。而水墨則背負著悠久的歷史傳統,有著固定的筆墨程式和圖式系統,要進行當代轉換,難點重重。所以,在很長時間裏,就真正介入當下而言,水墨的確比其他畫種慢半拍。不過,當你意識到其難度,也就會感受到當代水墨的探索,其實已經取得了相當不俗的成績。至於説到將中國畫的文化內涵縮小到材料本身,僅在工具性範疇內追求現代化的問題,我認為,那只是少數藝術家出現的情況,不能以偏概全。事實上,還有很多當代水墨藝術家結合當下的感受,通過借鑒傳統和西方當代藝術,進行了全新的創造。
記者:如何才能避免僅在工具性範疇內追求現代化的問題?如果水墨只是變成當代藝術的一種元素,是否體現的便是其工具性?
魯虹:不能這樣理解。如果藝術家僅僅從工具性角度去把握水墨元素,作品肯定不夠地道;好的、具有水墨元素的當代藝術,是從文化傳承的角度去認識水墨,然後結合當下的感受,真正將水墨元素用於作品中,並讓作品既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又有辨識度。
商業介入既多元又異化了藝術
記者:您曾提到過要警惕“商業國粹主義”的問題,請問,這一商業化的獵奇表現,在藝術上有哪些具體展現,該如何審視、判別?
魯虹:有些國畫家,口裏高喊著要弘揚民族文化,實際上只是把傳統的東西抄來抄去,並將傳統當成一種商品去販賣。我以為這是對傳統的一種褻瀆,因為沒有對傳統的再創造,談不上弘揚。
記者:商業資本對當代藝術的影響、捆綁也很厲害,這方面您又怎麼看?
魯虹:商業介入當代藝術,肯定是有好處的。以前只有國家辦展覽,商業資本介入以後,就多元化了。但帶來的問題也不少,因為金錢的誘惑力太大了,結果使得一些藝術家不再是為了表達自我的感受去創作,而是為了金錢去創作。這也令藝術被嚴重異化了,與此相關的是,重復自己、重復他人的作品也隨之大量出現。
記者:當下,也有人對批評家提出同樣的批評,認為不少批評家是在為資本站臺,只唱讚歌,是這樣的嗎?
魯虹:據我知道,在繪畫領域,有的畫家一方面搞嚴肅創作,另一方面畫些掙錢的東西;其實,在批評家當中,也有這樣的情況,即一方面做學術性的研究,另一方面又寫些掙錢的文章。儘管我們十分期待批評家和藝術家都努力擺脫這一不良狀況,但在一個過分強調經濟利益的商業社會中,每個人想十分純粹地做學術,實在太難了。往後,我們一起努力吧!
大家簡介
魯虹,1954年生,1981年畢業于湖北美術學院,現為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武漢合美術館執行館長、四川美院、湖北美院與華中師大美院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國家當代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湖北美術館客座研究員。他曾參與《美術思潮》、《美術文獻》等美術刊物的編輯工作,出版有《現代水墨二十年:1979-1999》、《中國當代藝術30年:1978-2008》等多部專著,並策劃了一系列當代藝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