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在20世紀初隨著廢除科舉,文化教育迅速西化,國畫改良運動開張,便逐漸進入現代語境,形成完全與古代不同的多樣性生態版塊,即以徐悲鴻為代表結合西畫寫實主義的現代院體畫,以林風眠為代表引進西方現代主義的現代派中國畫,由吳、齊、黃、潘為代表繼承傳統又與時俱進的現代文人畫,以及由三者交叉形成的邊緣地帶與飛地。
它們的形成發展和盛衰消長都不相同,與時代、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和意識形態等等環境因素有關,至今猶然。其中院體畫最為春風得意,雅俗共賞,市場繁榮,因為最適應中國的現代語境。現代派則因適應性弱而命運稍蹇,不能盡情施展手腳,但生命力頑強。文人畫居中,因其佔有傳統優勢,雖然也是運命多舛,但終歸像黃河幾回斷流仍不枯竭。
由於中國歷史進程與西方不同,現代語境不是西方的現代語境,中國畫的“現代化”標準就不能也無法全盤西化而應自我確立,其中最核心的標準,我認為是“符合自身本質的邏輯性發展”。中國畫的本質是偏重精神性,與傳統西畫的偏重物質性不同。現代西畫也偏重精神性,似乎與中國畫殊途同歸,但本質依然不同。西畫本質基於科學,無論作畫追求寫實還是寫意抽象,都基於透視學、解剖學、光學、生理學、心理學等等學科原理,最終棄繪畫而尚裝置觀念藝術,更依賴聲、光、電、影等物理科學技術,就是其本質的邏輯性發展結果。
中國畫則基於文史哲,特別是哲學。崇尚與天地自然和諧的中國哲學,不鼓勵科技發展,因為科技會破壞天人合一,結果導致“科技短板”,以至於今日中國當代藝術家,都普遍拙于像西方同行那樣得心應手地運用科技,若能做的話,所有包含科學原理與技術含量的形式,無不源於西方,因而中國的當代藝術,始終像“中國製造”那樣未能掌握“核心技術”,在國際上沒有“定價權”。
有鋻於此,處在現代語境的中國畫,都存在認識本質學習傳統以揚長避短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往往被膚淺地導向“筆墨之爭”,浪費了多年時間與精力,最終還是沒有結果,立場不同者依然各行其是。導致這種局面的弊端在於長期沒有區分中國畫的現代生態,籠統使用一個“國畫”概念,不加區別地強調筆墨,對現代派中國畫和現代院體畫是不科學的。不同版塊的現代中國畫,對傳統的需求各不相同,必須區別補習。
對於現代院體畫而言,就當今情勢來看,問題出在過度以寫實競技來追名逐利,缺乏內在精神。工筆人物畫牛仔褲布紋務求纖維分明,山水與工筆花鳥也競比畫得大幅繁瑣與細密,結果都耗力巨大卻毫不動人。現代中國畫家經過寫生訓練,追躡西畫的超級寫實已無大難,這樣只剩炫耀技術,不是藝術,很需要回頭看看中國畫的本質是什麼,重溫院體畫傳統。傳統院體畫也追求寫真,宋代崔白《雙喜圖》中的兔耳毫毛畢露,比今人畫得更細,須有放大鏡才看得清。但古人更重視精神性本質,強調“詩畫相表裏”,不是只求表面效果,還要有內在精神,必需提煉抽繹以一當十,不是今人這般繁密塞填,令人看了眼堵心煩。
脫胎于西畫的現代派中國畫,也存在這個問題。林風眠雖破除文人畫筆墨圖式,以西畫造型構圖和色彩涂繪水墨畫,但守著中國畫的靈魂——意境,故能有別於西畫。吳冠中繼武其後卻只顧發揮形式主義,既無中國畫之“表”,又無中國畫之“裏”,只是畫在宣紙的西畫,學術意義就與林風眠存在師生級差。不過,許多現代派中國畫倒是都像現代派西畫那樣重視精神性,它們需要向傳統學習的是筆墨的運用,不然語言太過西化。儘管從藝術觀念來説,只作為語言的筆墨不必像文人畫那樣強調,但既然是語言,就該講“中文”而不是“外語”,好標明畫種身份特徵與西畫有所區分。同時也提升製作水準,因為筆墨實際上是中國畫的一項 “技術難度指標”,決定品質的好壞優劣。
現代文人畫似乎不存在向傳統學習的問題,實際正相反,當今最嚴重的是重復古代圖式,語言陳舊,沒有內涵,若有也是陳腔濫調,東抄西借,甚至連抄詩文題款都抄錯,非但沒有與時俱進,向現代符合本質邏輯地發展,反而倒退封閉。傳統文化經過百年打擊破壞和疏離,今人基本懵然,如不趕緊學習,黃河不會消亡,文人畫卻會消亡在傳統文化的乾涸斷流之中。即使依舊繁榮市場紅火,那只是傳統文人畫的倣造品,和複製傳統的工藝品相同,不是現代藝術,沒有價值。這種復古傾向,客觀上是由收藏市場引發的,要正本清源得先惡補君子人格操行與道德骨氣,不然畫上自題“遊于藝”,骨子卻是“土豪金”,再熟讀文史哲也于藝術無補。
經歷100多年,國人應反思總結改造文化傳統的得失了。有個現象值得中國畫家思考:中國詩歌經歷了比中國畫更激進的歷程而完全歐化,如今陷入窘境乏人問津,諸多詩人連臧克家等,晚年都轉向寫作古體詩,説明傳統不會死。中華血脈綿延五千年不絕,秘密就在文化自有優點,只要不再亂施破壞,她還是會像黃河那樣奔流不止。
2014年立夏于廈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