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時代最優秀的書法家的基礎訓練,超過了明清時期的許多知名書法家。新的任務是用書法做當代藝術,讓所有人看見以後都説:哇!書法還能做到這個樣子。”
時隔三年,邱振中又做了一次書法展,這次是在北京,恭王府嘉樂堂,47件書法作品、32方印章,絕大多數書法作品是這兩年的新作。本來他是不願意在一線城市做傳統風格書法展的,因為這麼一來,就顯得太“書法家”了,他始終定位自己是一個當代藝術家。
開幕那天來了300多人,官方的、當代的、學院的、時尚的,都是衝著他的書法來的。邱振中有些感動,該他講兩句時,他説:“當一個人有幸成為一個專業工作者,他就知道有多難。我做了30多年,2007年才開始獲得一些想要的東西。但當這個展覽籌備完的時候,我已經對它不滿意了,因為這裡面沒有反映我真正的理想。”
1994年,范景中為邱振中編了一本書法、繪畫、詩歌作品集,取名為《當代的希緒福斯》,序言裏,范景中將邱振中對自己的這股挑剔勁兒稱為“神聖的不滿”,這個提法深得邱振中平日思行的神韻。恭王府書法展開幕的次日上午,邱振中甚至專門組織了一個研討會,他要宣泄他“神聖的不滿”。
“對自己的作品我老覺得不滿意,我設想的書法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既有自己的東西,又要讓人震撼。”邱振中想了想,補充道:“要做到那樣我起碼還要兩三個階段。”
觀眾可能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是沒關係,線條的抑揚頓挫你一定感知得到。
落日時分,恭王府的遊客漸漸散去,綠瓦的大宅放鬆身心,露出它兩百年前的樣子,大風和金黃的夕陽降落在銀杏庭院,走過10米寬的青磚箭道時,你很容易就被王爺與子弟們在箭道上跑馬騎射的想像迷住了。
嘉樂堂的三個廳挂滿邱振中典雅的書法,站在這裡,即使沒有學習過書法的人也能感受到,這樣的草書跟前人的草書是很不一樣的,不一樣又一樣高品質,跟中國傳統有一種血緣性的、自然的聯繫,充滿了優美的節奏感,力度與控制力又那樣驚人。
這種推進是很艱難的。寫草書最困難的地方在於迅捷流動的同時保持線條的分量和變化的豐富性,還要處理好空間的關係——每一個空間都有表現力,所有的空間都是一個整體。觀看一幅這樣的書法作品與觀看抽象繪畫的方式是類似的,觀眾可能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是沒關係,線條的抑揚頓挫你一定感知得到。
看著邱振中的書寫,你感覺站在了1908年寫就《大地之歌》的馬勒面前,站在了1911年指揮《大地之歌》首演的瓦爾特面前,他們神采飛揚,揮舞著指揮棒與唐詩唱和。
人人都説邱振中字寫得好,好在哪?“特別關鍵的是我有了一種信心,我們能夠跟古人比。”他説。
對於一個在當代研習書法的人來説,古人是最重要的參照係嗎?書法界一般這樣認為。但是邱振中不,他關心的是:書法和當代藝術有什麼關係?
“我們時代最優秀的書法家的基礎訓練,超過了明清時期的許多知名書法家,但我們不可能用古人的書法做當代藝術。”然而更重要的、難度更高的正是這一點,“那麼多刻苦的訓練和體會,在做當代藝術時就基本沒用了,令人遺憾又震驚。”
“我們已經有顏真卿、王羲之了,難道一個年輕人寫一輩子就做這個?”
一談到書法創作,大多數人就會想到基本功,基本功是書法家的及格線,然而邱振中的希望是,未來能培養出兩三位非形式主義者,除了寫得一手好字,還關心文化修養,善於讀書。
當學生向他傾訴迷惘時,邱振中總是淡淡地問:“你希望寫到什麼樣子?”他期待聽到一個清晰的理想,因為他相信,在談到想做什麼的時候,沒有一點理想是不行的。
“不少人説,我要寫到王羲之、顏真卿那樣。我心裏想,見鬼,誰要你寫到那個樣子!我們已經有顏真卿、王羲之了,難道一個年輕人寫一輩子就做這個?你不覺得這一生不值嗎?”
一個專業工作者一生一定要找到一個為書法而真正值得去幹的理想,這個理想,實際上就是建立書法與當代文化的關係。做出那種作品,它既有古典作品的一切優美之處,又有視覺上的新穎感,讓所有人看見以後都説:哇!書法還能做到這個樣子。
要實現這個理想困難嗎?聽聽邱振中“神聖的不滿”就知道難度有多大了。但他知道努力的方向在哪兒。
“閱讀和思考改變的是你這個人的綜合狀態,被改變了狀態的人再去做某種創作,肯定跟原來不一樣。”
這是邱振中的經驗之談,他平時做很多與書法無關的事,畫畫、寫詩,閱讀大量現代小説,也關注一切領域的訊息,比如去讀關於世界舞蹈比賽的文章。
在研討會的最後,邱振中引用了D.H勞倫斯1913年説的話:
我知道這有多難。人要深刻地真誠起來,是需要一點東西的。瑣碎的煩心亂神之事太多,攪得我們往往抓不到想像的真正本質。這聽起來像胡扯,不是嗎?我常常想,人在工作前,應該能夠祈禱一下——然後就把事情交給上帝去。真正同想像較上勁——把一切統統拋棄,真是很難,很難的事。我總感到像是赤裸裸地站在那裏,讓全能的上帝之火穿過我的身體——這種感覺是相當可怕的。人要有虔敬之心,才能成為藝術家。我常常想到的是我親愛的聖勞倫斯躺在烤架上説:“兄弟們,給我翻翻身吧,我這邊已經熟了。”
做書法也要有這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