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商品化”聽來似乎不是對某種藝術形式的褒獎,尤其是當代的商品經濟社會,藝術浮躁之弊害也多源於此。
常常見到國畫寫意畫家在公開場合作畫表演,丈二宣紙平鋪,前後左右數十人圍觀,於是畫者淋漓酣暢地一揮而就,一張作品即告完成。有位外國朋友曾對我説:你們中國畫真了不起,那麼短時間就能完成,墨還沒幹就能兩個人拉起展示,像變魔術一樣。我真是無言以對,不知是褒是貶,雖然我不諳繪事,但就生理而言,還是會臉紅的。如此心浮氣躁的作秀,當然是要些變戲法兒的功力了。
中國五代之前的繪畫大多是不落款的,即是五代、宋人的畫,落款的也不甚多,當然這也給後人找了不少麻煩,要從筆墨、章法、佈局去判斷考證是哪位畫家的作品,還不一定準確,還會有很多歧議。宋代畫院的待詔是伺候皇上的,其作品是“職務作品”,待詔有自己的奉祿,不是計件收費。高興了,許在山林竹石的縫隙處落個姓名,也是偶爾為之,非定例也。元代是中國文人畫開端造釁的年代,款識之風漸起,而款識題落的格式、位置也講究起來,形成了書畫相諧的整體美。這裡不是説元代以前的繪畫不賣錢,繪畫自有之,即有欣賞、裝飾的功利性,有功利性就有商品價值。但藝術的價值往往超過了人的價值。換句話説,大抵是賣畫不賣人的。
明清兩代雖為中國畫的鼎盛時期,流派紛呈,而“賣人”之風漸起。明初的“浙派”本來是由一批職業畫家構成,所謂職業畫家,自然是以賣畫為業而謀生,如戴進、吳偉及其傳人。“浙派”與“院體”有著密切的關係,所謂“院體”之稱,源於宋代的畫院,但明代的畫院畫家卻沒有宋代畫院待詔那麼好福氣,其待遇、創作環境都遠不如宋代的畫院,所以他們帶著畫院的風格,經過變通走向更廣大的民間市場,可以説是先賣畫,繼而賣人的。明中葉吳門文人畫興起,其實所謂文人畫,情況殊為複雜。以“文沈唐仇”四家而論,文徵明、沈周出身文人世家,多承宋元筆意,雖于仕途並不在意,卻生活無憂,繪畫中滲透著恬淡儒雅的文人氣質。唐寅出身商賈,仇英出身工匠。唐善變通,逢迎時尚,於是生面別開,極受當時和後世的追捧。仇英中年即不做漆工,而是出入豪門,臨摹歷代名家之作,也能自成一家。唐、仇在士大夫文人的氣質上是遠不如文、沈的。吳門四家的形成開創了以蘇州為中心的吳門畫派,風靡一時,畫以名重,實質上賣人遠重於賣畫。自此,古玩行興起“賣名頭”之説。
明晚期的徐渭一生倒楣到無可復加的程度,幾度自殺未遂,苦不堪言。而他的花鳥畫不求物象形質的相似,而強調情感的抒發,畫作縱橫跌宕而少文人的閒雅之趣。倒楣的徐渭可能從未想到,他的畫風竟影響數百年而至今。徐渭的畫、戲曲與其説名重當時,勿寧説更名重後世——他死後倒是畫與人俱賣的。
明末董其昌歷來被推為當時的畫壇領袖人物,當然有社會地位的原因,但也不能否認他崇尚筆墨氣韻的理論,他所強調的“士氣”,和拙中帶秀的平淡,或是我們今天繪畫藝術中“熟巧”“油滑”程式裏最缺少的東西。無論是董其昌為首的“松江派”,還是趙左的“蘇松派”、沈士充的“雲間派”,就畫作而言,實難有高下之分,但無論當時還是後世,以賣人而論,誰都賣不過董其昌,何故?大紗帽也。
我歷來不贊成將清代“揚州八怪”列為文人畫之列,也曾與人有所爭執。八怪是先後寓居維揚的落拓文人不假,但為生活所迫,鬻畫為生。彼時明末筆墨氣韻之追求已近末流,畫壇生氣殆失,八怪力求拓新,以生面示人,故一反常技,以不同流俗之風格而迎合標新立異的時尚,以反傳統而創新流俗。由於各人的風格特質過於突出,所以倣作濫于當時和後世,以鄭板橋為例,今天能找來似與不似的畫作近萬幅,可稱笑談。所以説八怪在當時及後世,大抵賣人重於賣畫。
清末民初的“海上四任”及“嶺南畫派”,勿庸置疑是有著極強的商業目的,四任時居滬上的筆單潤格(即不同尺寸畫幅的價格)其實十分便宜;嶺南高劍父、高奇峰也是接應四方訂單,其媚俗之畫風倒也自成流派。不過從另一角度來説,倒是老老實實賣畫不賣人的。
當今擅繪事者可謂眾矣,大有畫家人人可做的態勢,想來是太平盛世的景象。自娛自樂,當然是好事,但都想賣錢卻不那麼容易了。我有位新加坡的朋友,極喜中國畫,我也常常寄些當代中國畫家的作品集給他。那些作品集的前幾頁總有些畫家的生活照,或畫室潑墨,或庭園小憩,背景的屋舍古雅華麗,園中花木扶疏,雖董文敏、文衡山而不能至也。那位新加坡的朋友來信説:“你們中國的畫家太闊了,這樣的庭園就是新加坡的部長也置不起啊。”抑或這也是人人想當畫家的原因。
古人吃虧的是沒有現在的各種宣傳媒介,除了大紗帽,大抵是做不到先賣人的。現在則費不了多大事,先賣人的辦法有很多,當然也包括了“現場作畫”之類。無怪乎當前能冠以“大師”之稱的幾近百人,“著名畫家”總在萬數,有“家”之稱者又何止十數萬乎
藝術還是安靜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