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柬之《文賦》(局部)
我在小的時候喜歡寫毛筆字,臨過一些帖,當然無非就是唐代那些,歐陽詢、虞世南。後來開始寫顏真卿,但是死活也不喜歡柳公權,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喜歡,一看就不喜歡,到現在也不喜歡。導致我對黃庭堅和沈周都有一點看法,因為他們有太多那樣的影子。當時我就覺得這是規範字。到了大學的時候,我看到了唐代陸柬之的名帖《陸機文賦》,非常喜歡,喜歡到愛不釋手。當時臨過一段時間,這個帖真的好難臨。後來這個事就放下了,後來我沒有再寫字。
後來跟鑒定組(編者注:尹吉男上世紀80年代曾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去全國各地巡迴鑒定)陸陸續續跑了八年,當時組長是謝稚柳先生,還有啟功先生、楊仁愷先生、劉九庵先生、徐邦達先生、傅熹年先生,現在這6位老先生只剩下一位了,就剩了傅熹年先生了。我跟他們會診,看了大量的書法和繪畫的原作,當然也有偽作,很多偽作。
比如説我們在上海看,光看文徵明的作品就看了一個星期,最多的時候,一天可以看280件,不是一整天,一個上午280件。最少的話是40件。這個多少怎麼區分呢?如果是長卷那一定就看得少,因為長卷有很多題跋,前邊還有引首,那就看得很慢。如果是畫作,就看得很快,一打開,“咵”,就合上了。冊頁也慢一點,因為有些冊頁48開,就是48幅畫。總共看了多少件呢?陸陸續續應該看了幾十萬件。
我過去看畫冊的時候沒有眼睛一亮的感覺,包括龔賢、八大,我從來沒眼睛亮過。我真的到上海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看的時候眼睛亮了,能感覺到那種氣息。畫國畫的都知道氣息很重要。從印刷品上看就好像被隔住了,嚴格意義講所有印刷品都是贗品,跟真跡比的話都是贗品。包括二玄印社,就是印得再好,它還是印不出那個氣息來。
我是大概三年前的時候突然又開始重新燃起了對書法的興趣。於是我又把《陸機文賦》拿出來臨。同樣的難度,真的同樣的難度。我一説這個難度大概大家沒有概念,難到什麼程度?蘇黃米蔡好不好?寫得好,對吧?董其昌好不好?好。我這麼説話大家可能覺得我有點狂妄,從臨倣角度來講,臨蘇黃米蔡、臨董其昌是沒有什麼難度的,但是要臨這個陸柬之是有難度的。我想不通,按道理、按時代的發展來講,應該是書法越寫越好,這個叫發展觀。但是我們忽略了一個問題,唐代的書法家跟宋代的書法家,比如説蘇黃米蔡,他們是在什麼條件下學書法的?
過去沒有一個人想過這個問題,我甚至問過一些書法史家的人,他們都沒認真想過。這還是被我想出來的。這就是我今天要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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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張旭,草書大家張長史。張旭是草書家,但是張旭寫碑大家可能了解少,因為他留的東西少。只有留下了一個碑,有拓片的,留下了一個碑。實際上他的楷書寫得很好,和他的草書同樣好。
張旭這個家族是世家。張旭的媽媽是剛才我講的陸柬之的親侄女。張旭的老師是誰?張旭的老師是陸柬之的親兒子,叫陸彥遠,當時就號稱“小陸”,在唐朝的時候是有名的書法家,就是留下的作品很少,你見不到,大家就不知道這個人。這個陸家,他們家是江南貴族,他們家世代都寫字寫得好。
這不是我們現在老講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嗎?這個張旭是跟陸彥遠學的,“小陸”毫無疑問肯定跟他爹學的,跟這個陸柬之。陸柬之跟誰學的?跟虞世南。虞世南是他親舅舅。那我再追溯,虞世南跟誰學的?虞世南跟智永學的。智永,王羲之的九世孫,也就是説“二王”的傳人。這個王家呢,在整個東晉到隋都是世家,傳到第九代,傳到了智永。這麼深遠的一個傳統宋代有沒有?沒有。
再比如蘇東坡,他爸雖有名,蘇洵,但不是書法家。他爺爺呢?你都不知道他爺爺是誰,對吧?宋代的很多名臣,書法過不了兩代,追溯不到兩代以上的。
剛剛我隨便講了一個張旭,追了好幾代,一下追到了東晉的“二王”。那這裡邊就有個問題。晉唐時代是貴族政治時代,也就是説,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晉唐書法是貴族書法,不是文官書法。什麼叫文官?中小地主,家裏稍許貧寒,但還有餘力上得起私塾。家裏省吃儉用供他上學,最後參加了全國考試,考上了變成大官,這叫文官。他們沒有非常深遠的背景。
更重要的差別不在這兒。在哪兒呢?更重要的差別是,到底是通過真跡來學書法,還是通過贗品來學書法?
整個兩宋時期的文官,他們都是根據閣帖來學書法的。什麼叫閣帖?在宋太祖、宋太宗的時候,淳化閣是宮廷當中的一個閣,這個閣是專門收藏名人書法的。把這個名人書法編輯出來刻在棗木上,最後拓印出來,這叫閣帖。後來我們就形成兩套學問,一套叫帖學,還有碑學。帖學,就是刻在木頭上印出來的字帖,當時分送給一些大臣,大臣拿這個帖再翻刻,在民間流傳,於是在整個宋代有各種帖,包括很多私人也在刻帖。
大部分文官在小的時候是看不到真跡的,他們家還沒那麼有錢,收藏不到真跡。他們只能夠通過看這樣的贗品,用我的話是贗品,比我們現在的印刷品還差的贗品,因為印刷品還稍許能看到一些墨的變化、濃淡的變化、筆觸的變化,這種刻在棗木上印出來的帖,你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是看到黑白。也就是説,蘇黃米蔡在小的時候,基本上是根據贗品學的書法。當然後來他們變成大官了,有錢了,他們也會收藏一些東西。但我們很多視覺經驗常常是在青少年、童年培養起來的,到後來,那東西就很像老幹部書法了。有些東西是需要童子功的。這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唐宋在書法上的本質差別。
我們知道書法的好壞大概有幾個標準,我們可能只注重兩個標準了。比如説,從風格史意義來講,蘇黃米蔡有意義。為什麼有意義?創立了新風格,創立了晉唐都沒有的風格。第二點,他們是個性化的書法,體現了鮮明的個人性。還有第三個是被忽略的,是水準的問題。
比如説唐朝跟宋朝是平行的兩個國家,他們做一個對抗賽,大宋國出了蘇黃米蔡,作為國家隊代表。唐朝不用派更多人,唐朝只派陸柬之一個人就夠了。我們回頭看陸柬之的書法,你會發現什麼?第一,也是一種風格,跟“二王”不一樣的風格。第二,也充分地具有個人性,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就是陸柬之的書法。第三,水準。為什麼説難呢?他裏面流露出來那種法度。表面看起來寫得很鬆動,但是你要分析它的結構是相當的精研。在結構的精研上蘇黃米蔡都達不到,這是高度問題。這就是跟著真跡學和跟著贗品學的一個差別,這是非常重要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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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的問題解決了。為什麼解決了?我們現在已經進入平民時代了,平民時代的話,我們就可以去美術館,我們也可以看真跡了。文官辦不到的事,平民辦到了。我們只要排隊進到那裏邊就能看真跡,我們也能看到那個氣息,這是一個問題的解決。
但是還有一點。其實文化遺産的概念是有兩層,一層是我們能看到真跡,還有一點很重要,我們要看到一個有水準的人示範。蘇黃米蔡到了後來當然也能看到真跡了,但是他沒有看到一個最高水準的人做的示範。張旭是陸彥遠給他做示範,陸彥遠是他老爹陸柬之給他做示範。虞世南給陸柬之做示範。智永給虞世南做示範。智永是“二王”的傳人,歷代都做示範。這個傳承非常重要,你要踩那個大師的仙氣兒。所以你要看到他怎麼寫、怎麼畫,這個很重要。
南京有一個書法家叫孫曉雲,寫了一本非常好的書,叫《書法有法》,破解了貴族時代這個筆法是什麼東西。很多人要討這個筆法,有點像很多金庸小説裏寫的,要弄到一個劍譜、刀譜之類的,得到了就天下第一了。
有人就問了,開科取士不是在隋代就開始了嗎?唐代也有科舉制度,為什麼非要説唐代是貴族政治時代呢?因為唐代的科舉制度沒有完全制度化,也就是唐代的主要官僚基本來自兩大貴族體系,一個是老的貴族,我們叫山東貴族,山東貴族是廣義的山東,包括山東、河北、河南、山西。另外還有新貴,就是以李世民為代表的,我們叫關隴貴族,就是西北地區,中國西北地區的帶一點胡人血統的關隴貴族,他們打的天下。唐代的政治基本是在舊貴族、新貴族這兩套貴族的控制之下運作的。唐代的名書法家、名畫家幾乎沒有不是貴族的,比如我剛才講的顏真卿是貴族,哪怕到了晚唐,晚唐有一個畫仕女畫的周舫,他是節度使之後,武人世家,都是貴族。文人當時力量還是比較弱的,文人真正的翻身、登上政治舞臺是在北宋,因為北宋開始制度化了,三年考一次,科舉變成主要的官僚來源,開始變成一個真正的國家制度,所以才使大量的中小氏族能夠到朝廷裏去當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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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注意到,晉唐時代是重視人物畫的時代。我們講人物畫的古典時代,就是最輝煌的時代是在晉唐。因為貴族是最喜歡畫像的,這跟歐洲一樣。歐洲的貴族政治時代終結得很晚,應該是在法國大革命之後才逐漸終結的。歐洲有很多城堡,歐洲大部分的國家基本都在一戰、二戰後才形成,我們叫做民族國家,義大利原來不是統一的義大利,是很多很多城邦國家。這正好印證了中國的寫實時代終結得比較早。為什麼終結得早?要想寫實,這個事不能半路出家,必須得從小開始學。為什麼閻立本、閻立德他們畫人物畫畫得好?那都是貴族,他們是從小就開始學的,要學習很多年才能畫得那麼好。
到了文官時代。文官在小的時候一般條件沒那麼好。他們能把《四書五經》學下來就不錯了,哪有那麼多時間學習書法?所以人物畫是跟貴族政治匹配的。我們在講人物畫標準的時候,晉唐時代最高標準叫神,神品,神妙能逸神。到了五代之後顛覆了,最高是逸品。為什麼是逸品呢?就是像不像不重要,這就是文官。文官大部分都是半路出家,所以文官畫不了那麼好的寫實。比如畫山水不需要還原,山高一點、矮一點無所謂,畫樹也是一樣,樹也不長五官。大致像就行了,約略相似就可以。
董源在北宋初期名聲不大,北宋三大家郭若虛寫《圖畫見聞志》的時候,北宋三大家裏是沒有董源的,有李成、范寬,還有關仝,這是北宋時期的大理論家定的北宋三大家。到了元朝,元朝有個鎮江人叫湯垕,他改了這個價值觀。看人物畫,他講了一套標準。看山水畫,他説先觀天真。天真是誰的標準呢?天真就是沈括評價董源的標準,叫“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這是沈括在他的《夢溪筆談》裏面寫的。也就是説,從元以後,董源一下子就晉陞到第一位了,超越了李成和范寬,擠掉了關仝,變成了新的北宋三大家。因為這麼去畫畫比較符合文人的標準。李成、范寬那個畫,對任何一個學山水畫的來講太難臨摹了。因為它是有難度的,就跟我説臨陸柬之的書法是一樣的道理,因為裏邊有法度的,那個法度非常繁複和精研,不是一目了然的。董源的畫一目了然,他層次很少。
雖然普遍的貴族政治在宋代終結了,但是在中國社會還是留下了一家貴族。這個貴族是誰呢?就是帝王,因為帝王是可以傳承的、世襲的。帝王的家裏經過幾代會有豐富的收藏,他們就能夠看到我們説的真跡。最重要的例子就是宋徽宗。宋徽宗能畫那麼好的寫實,他絕對不像文同、蘇軾這樣,是半路開始畫畫的,他一定是從很小開始學的。而且他也會創新風格,就是創一種新的瘦金體,按風格學來講的話,這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風格。南宋的皇帝個個能寫字,包括他們的皇后,吳皇后、楊皇后都寫一手好字。
到了明代的時候,姓朱的這一家,這一貴族還在傳。你看朱元璋是不會寫字的,朱棣也不行,到了明宣宗,就是宣德皇帝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好畫,《武侯高臥》是寫實的畫,勾線非常的伶俐、輕巧。明代的好幾個皇帝,憲宗會畫畫,萬曆皇帝是寫一手好字的。到清朝就剩下愛新覺羅這個貴族了。愛新覺羅這個貴族,也是頭幾代不行,是從雍正、乾隆才開始寫好字的。所以你就會理解,為什麼到了晚明清初會有八大、石濤這樣的高峰,歷史上都是屬於貴族的。當然我這麼講可能有血統論的嫌疑。並不是所有的貴族都能變藝術家,我是指在同樣條件下,一個是文官,一個是貴族,他們倆要比較的話,你會發現貴族更有優勢,因為他們家裏有收藏、有傳承。
貴族政治重視人物畫,重視寫實。貴族的趣味跟平民的趣味很相似。1905年中國廢科舉,文官政治徹底終結。用傳統意義講的話,中國再也沒有文人了,以後的讀書人叫知識分子。恰恰就在這個平民時代到來的時候,在西方流行很久的寫實藝術就進中國了。西方的中産階級文化起來之後,已經開始反對寫實,現代主義在歐洲已經興起。但是中國並不是把最新的現代主義引進來,是把貴族時代的寫實藝術引進中國。就是説,所有的民族國家在建構過程當中,都利用寫實來做本民族的文化史敘述。如果用寫意的東西沒法做這個敘述。所以葉永新有一句話,他説現實主義是民族國家的預言。中日韓都經過這個過程,都是在差不多同時間引進寫實,然後寫實在這個民族國家開始放大。
但是在文官政治時代,比如從宋代一直到晚清,寫意流行了,寫實的還是有,在哪?在宮廷藝術裏邊。宮廷藝術一直流行帝王的肖像,叫禦容。給帝王畫像,還要畫一些歷史畫,帝王征服了哪個地方,諸如此類記功的東西。還有功臣像。還有社會風俗,類似《清明上河圖》,那個橋這個結構,這是很寫實的。在宮廷藝術當中還是有寫實存在,這是貴族的需求,代表一個宮廷的世襲的貴族趣味。宮廷藝術一直是重視寫實的。在宮廷以外的文官的藝術不是,它強調寫意。這是兩個不同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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