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唐瑋的繪畫作品:《穿越空間的裝置》
田野資訊組合的生態
記者:“CAFAM未來展”強調“田野性”,主要體現在哪?
徐冰:我們請了80位推薦人,以這種方式作為基礎來選擇參展作品,而不是我作為策展人直接去找來的,這就是“田野性”。這個方法其實是從美國的新美術館(NewMuseum)借鑒而來,他們用這種方式做過一個展覽,我們覺得不錯。因為任何一個策展人都會有自己的個人視角,這視角同時也是局限,那麼我們就請較多的,都是在藝術場裏比較活躍的人,包括策展人、美術館館長、藝術機構負責人、學者、教師、藝評家,也包括藝術家——當然,每一個人仍然有他的局限性和他的圈子,但我們沒有邀請商業機構、畫廊。比較有意思的是什麼呢?最後你可以看到左右和控制,即活躍于藝術生態或者田野中的一種關係。比如哪一帶的藝術家,哪一帶活躍的人,就推薦那一帶的藝術家;哪一類的批評家,他一貫對某一類東西比較關注、感興趣,他推薦的就是這一類的藝術家,因為他有自己對藝術的辨別。你能夠隱隱約約感覺到這裡面有一個一個的圈子,它成為一個生物鏈,但鏈條之間還有一些重疊;你能夠看到在這裡面,哪一類批評家和哪一類美術館、哪一類藝術家發生了關係,所以説這種田野資訊還是有一點價值,反映了藝術圈的生態,我們也把這資訊反映在《提名集》裏。
記者:不回避,而是把它呈現出來,這個有點意思。
徐冰:對,如果是一個細緻的藝術生態的考察者,就會從這裡找到很多課題。
記者:從資料看,參展的藝術家基本出自美院體系。我記得在一篇訪談中你曾提起,當年在美院讀書的時候有人跟你説,“現代藝術不可能在學院裏發生”,你當時的反應是有點蒙,不太知道怎麼回答。現在你怎麼看?
徐冰:那句話其實是舒群説的,他是很認真也愛思考的一個藝術家,“85新潮”時挺活躍的。但是在那個環境下,我們對現代藝術的認識比較簡單,所以會比較簡單地認為現代和學院是對立的,或者説和傳統是對立的,或者説是取代的關係,所以要搞運動,運動就是要顛覆過去的東西。現在呢,很多人慢慢認識到在當代、傳統和學院之間其實是一種包容關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是互為促進,可以轉換的,而絕對不是一種簡單的你取代他、他取代你的事情。
另外,學院在當代的語境中生存和發展,它自身的語境也在變化。能夠進入中央美院的年輕人我覺得都很優秀,因為他能夠在那麼多年輕人裏面經過各種各樣的過關進入中央美院,雖然進入的方式可能需要一定的完善。比如説考美院本身就是一個中國奇觀。你知道吧,考前班,這個對美院附中的教育一度都有衝擊,因為附中沒有考前班按照時間表的應試培訓來得立竿見影。最後竟然就有這樣的事,進好的考前班很難,於是又出現了保證你進考前班的考前班。美院周圍都是為考生服務的這種生物鏈——考前班、輔導班、吃住、畫材等等,今天考色彩,居然在外面有賣顏料盒的,顏料盒上就標好了:這個是畫眉毛的,這個是畫眼睛的,還有畫額頭的受光面、反光面……考生太多,也是沒辦法,中國是個“美術大國”。這是一段插曲。但不管怎樣,這些年輕人能進來,都是有能力的、優秀的,對新的文化是敏感的。今天學生的創作和對藝術的理解,已經和舒群“質問”我的那個年代的學院不同了,尤其從這幾年的“千里之行”優秀畢業生作品展來看,本身就攜帶著非常學院和非常當代的基因,年輕人的視野非常開闊。
記者:你覺得像這種形式的展覽,會對年輕藝術家起到什麼作用?
徐冰:我關注年輕藝術家,是因為前幾年我就開始覺得被追逐的成熟藝術家的東西比較定型,而從年輕人的表述裏,我可以看到一個思維的領域,這個領域是我們陌生的,對我自己也會有幫助。後來我就在雜誌上做一些對年輕藝術家的推薦。我想很多人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來關注他們,當然不能否認,有些對年輕藝術家的關注和推薦是出於商業考慮的。
記者:現在有很多這種議論,比如認為市場在瓜分年輕藝術家資源。
徐冰:未來的好藝術家一定出在這些人裏面,那是毫無疑問的。我們辦中央美院的“千里之行”也好,全國版的“千里之行”也好,都會有所謂的文交所要求打包購買或代理作品,當然我們不替學生做這種事。近來有關青年的項目和展覽一下變得多起來了,對年輕藝術的發展其實是有好處的。再有才華的藝術家,也得面對怎樣與這個社會發生關係的問題:你想成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人,但是你有什麼理由讓社會接納你成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人?這就需要一種合理的交換鏈。
生活方式裏的深刻性
記者:以前總講,中國當代藝術30年來被國外的評論家或收藏家的口味所左右。你覺得和你們這代人相比,在這些年輕藝術家身上,受西方的影響是更多呢還是有所改變?
徐冰:不能説更多,只能説我覺得他們的自主性,至少是願望上的自主性更強。我在展覽前言裏也寫了,這次展覽的一個課題就是考察在中國與國際政治、經濟、文化新格局的今天,中國年輕藝術家是如何對待在習慣上被視為“強大的西方當代藝術”的,以及他們是怎麼處理這種關係的。我們這一代人,在當時開放的特殊語境下對當代藝術非常崇尚,因為那之前資訊非常封閉,再加上我們對新文化的渴望,對西方當代藝術一定是崇尚的。而他們不一樣,他們正在發揮的時候,中國開始變為一個比較主導的國家了,他們的文化自豪感比我們那個時候要強很多,在他們的作品裏也有這種反映。但是我也能看到,受西方當代藝術框架的影響,在整體上他們也很難擺脫中國人對西方文化崇尚的影響。我覺得西方之外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崇洋,這麼説不好聽,但在我們的生活細節中無處不反映出來,就説我們今天談話的這個環境,卡布奇諾、沙發、女士的包,其實都不是咱們的文化,只是我們意識不到。
記者:你們總結出來的那六個單元,比如説“蔓生長”、“微抵抗”等,這個算不算前面所説的生態調查的結論?
徐冰:這是我們看到的現象,還不算藝術的一個結果,其實屬於對年輕人特徵的一種表述,有人説太準確了,有人認為不全面,也有人覺得有點負面。在我這裡,是希望表述本身就用年輕人的語言,因為我特別強調要撇開既有的“策展人之眼”,或隔代相望的習慣,試著從年輕藝術家的視角觀看,尊重他們的個人立場,探索與試驗。那個時候才能夠更準確地把那些現象給找出來。後來我們在歸類的時候遇到很大困難,究竟哪些藝術家是屬於這一個單元?現在回頭來看,其實這些類不是我們考察作品而得出的,是我們考察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而得出的。
記者:你在國外也經常關注年輕藝術家的創作嗎?
徐冰:是,特別是在紐約,布魯克林有一個PS1美術館和新美術館常有這類展覽。現在國內外的年輕藝術家他們有很多東西是相類似的,這種類似有一個層面還不是因為受到西方當代藝術的影響,更主要是來自這個年齡層的藝術家所共有的東西,比如私人性、自媒體等等,這種東西帶有一定的年齡和生理特徵,但不能不看到這一部分也有其人性與社會的深度,比如説“淺生活”,並不代表生活是膚淺的,這是兩回事,我們看到它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表像的、碎片化的、消費式的形態,卻是生活方式裏頭的一種深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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