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在幾年前我對您的採訪中,解釋“天書”“地書”這件作品,您曾經提到過“普天同文”的理想,“普天同文”是否可以代表您對於當代藝術與大眾之間關係的一個看法?
徐冰:沒法做這樣的比較,這是因為當代藝術帶有一部分實驗性,某種程度上説,它很難像人與文字之間的關係。“普天同文”是由我對文字的興趣而來,包括漢語文化圈這樣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以及我們這代人對漢語與文字、文化之間的關係理解,這與在國外的經驗是兩種不同的文化語境。隨著線索的深入,我開始意識到當今人類在溝通方式上面臨的挑戰,對於舊有溝通方式的滯後,我開始變得敏感。簡單講,“巴比倫”這個概念在今天才真正被激活。回到普通人和當代藝術之間的關係問題,其實它並不是一種直接的關係。
主持人:當下的時代,當代藝術和大眾之間的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或者説,您的藝術創作中,和大眾之間的關係是如何呈現的?
徐冰:由於我在西方參與當代藝術的創作,我發現這個系統的偉大之處,同時也知曉它的弊病。這個系統還很年輕、不成熟,在發展的同時帶有一種顛覆性,從而使它不斷變化成長,同時帶有魚目混珠的屬性。我希望我的作品是平易近人的,但是進入之後還能讓大家發現其中的與眾不同之處,給人們提供一種看事物的新的角度和方法,對思維有所啟發。“雅俗共賞”實際上是一個很難達到的標準和尺度。
主持人:您曾經説“對文字的哪怕一點點的改變,都是對人的思維方式上最本質的改變”,我覺得很奇妙,雖然您説造字是出於對精英文化的厭倦,但是您的作品並沒有導向大眾文化,您怎麼看自己創作的文化屬性?
徐冰:文化屬性的概念還是有點大。人類對當代藝術的認識在不斷改變,有不同的態度和看法。對於當代藝術的實驗性質,我越來越覺察是由於人類在正常思維習慣、知識教育範疇之外,還需要有一部分超越正常邏輯的、非規範思維的釋放和發現,而好的實驗藝術家充當著探索人類思維、規範之外的可能性。但由於當代藝術這個領域發展太年輕,多數作品顯示出不成熟,這與國畫經過多年發展的嚴謹度、完美度是不可比擬的。嚴格來講,這個領域還沒有很偉大的作品,但是這個系統所提示的方法可以在藝術之外的各個領域發酵和開花結果,比如文學、電影、設計、服裝、社會服務等等。實驗藝術的作用像“藥”,(對於非藝術的領域)用好了可以成為創造力;用不好也會貽害,破壞自身的發展。
主持人:美術館出現已有四五百年,自身系統的發展與藝術發展也構成了一定相互關係。對於實驗藝術的作品,它與美術館收藏體系的發展進程會形成怎樣一種互動關係?
徐冰:實驗藝術的性質構成了它的創造與美術館之間的一種辯證關係。實際上,藝術領域中的各路門派都被容納到一個古典系統之中,所謂古典的系統和古典的方式就是美術館系統。美術館的這種歐洲古典的、集中式的方式,與當今的發散狀的方式是背道而馳的。實驗藝術要做,但一定要看到它在大的文化關係中的狀態,包括它的弊病,我們要懂得使用“關係”,也許它的特殊性和它的難度,就是我們需要工作的部分,或者説,是我們的思維切入點。
五、六十年代的很多藝術作品以擺收藏的態度出現,但最終還是要被美術館來容納和接納。這是那時的實驗藝術與美術館之間的關係,到現在同樣適用,比如一些作品很難收藏,甚至無法收藏的,美術館會以收藏概念或收藏文獻的辦法來接納這些作品。但是實驗藝術發展的發散狀是帶有未來性的,我們可以看到數字藝術、網路藝術、Video等的不舒服之處,就是為什麼來到這裡做這樣的互動,比如在MoMA的白盒子裏展示“地書”來實現這個作品的藝術的屬性,造成了一種彆扭。
當代藝術雖然以實驗的態度和任務出現,但實際上它比實際的社會文明進程要慢。我們對藝術總有一種習慣上的崇尚,但是將來人如何看今天這個時代,就涉及到什麼東西應該被看重、被保留,這也就是當下美術館收藏的責任。我認為真正值得收藏的東西不是藝術的完成體,而是要看什麼東西最能代表當代文明的最高水準。比如網路界面、Yahoo創始的想法、Facebook的理念、電影製作技術、廣告業的表現等等,這些對人的審美、溝通領域的創造,其實要比所謂的當代藝術領域所提交給時代的東西更能代表這個時代的高的文明水準。這是因為那些領域所吸納的財力遠高於當代藝術領域,與此同時,那些領域對人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的改變,甚至對人類法律、哲學的改變,都要比藝術領域要大的多的多。
主持人:《背後的故事》中是否有進入美術館的收藏系統的?這樣的作品,百年後從藏品庫中拿出來重新搭建,其“原作性”是否存在?您認為美術館收藏的價值是什麼?這種在收藏行動中與美術館的交流過程,是否對您的藝術創作有所提示和互動?您認為美術館收藏對藝術的發展是否有意義,有何意義?
徐冰:這些對人類來説都是新的課題。《背後的故事》確實存在沒法收藏這樣一個尷尬,雖然它曾在很多美術館展示過,但只有今日美術館作為長期陳列。這個作品有價值的地方在於提示一種光的繪畫的概念,通過調節空間中的光形成平面視覺的一種效果。任何繪畫材料所表達的豐富性都沒有光來的豐富,這決定了光的繪畫是值得存在的,這個作品代表了光繪畫的探索成果。對於作品如何保留,物質的再現是困難的,但光繪畫的觀念在今天的進展是值得記載的,它可以考證這個時代、這個領域的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