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華印書館
我餓著肚皮,等著報銷,就到重慶市中心去玩,和我們故宮文物處境截然不同的是,戰時的重慶已是陪都,是全國政治經濟的中心,各路機關、學校、工廠、有權、有勢、有錢的都雲集重慶,歌舞昇平,一派繁榮景象,真是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但這巨大的反差,也使我一掃身上押運文物的沒落霉氣。
巧遇北京商務印書館經理陳啟均先生,他當時年事已高,撤到重慶後,任京華印書館分廠廠長。聽得我是一口北京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便主動請我吃飯。京華印書館是王毓英先生開辦的,和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並稱三大出版商,況且京華印書館兼併了國民黨中央印製廠,負責民國貨幣印製及國民政府財政部文件、單據的印刷。在重慶就集中了十六個分廠,經昆明在河內設有辦事處,採購油墨物資。陳先生了解了我押運文物的經歷,把我介紹給董事長王毓英先生,王先生聽説我是故宮學珂羅版印刷的,就説:“我沒有珂羅版印刷,但我手下要有這方面的人才。”説也湊巧,京華印書館襄理沈雲峰先生和故宮文獻館館長沈兼士先生是親戚。沈兼士的弟弟沈尹默是故宮古物館的專門委員,正在重慶任國民黨監察委員,是京華印書館的座上客。他們一致要我到京華印書館協助沈雲峰工作,沈尹默先生還贈送給我他的墨寶,工資待遇是銀元一百,另加獎金,對於當時的我來講,頗有些天上掉餡餅的感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去海棠溪辦事處辭掉了故宮押運員的工作,這件事在故宮內引起了軒然大波。我的工資除去馬院長和徐森玉副院長,比那先生、朱家濟(餘清)、吳玉璋都高,他們都是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其中像朱家濟先生是古物館三等科員,寫得一手好字,祖輩都是滿清重臣。由此,大家都不甘心在故宮工作了,連工資都發不出來,還不如我這個青年技工的待遇。此後朱家濟辭職去了國民政府糧食部門;牛德明也辭職了,到重慶公共汽車票務科任科長;吳鳳陪是和我一同入職故宮印刷所的,找到我,要我介紹他到京華印書館工作,我幫他安置在了中央印製廠。但吳鳳陪出來後並不順利,1943年他下班後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幸好他有準備,身上總備著一根金條(他家境很好,家中獨子),抓他的是國民黨的一個排長,收到金條後,脫了軍裝,和吳鳳陪一起逃掉了。這可給他嚇壞了,走投無路,又硬著頭皮去求故宮博物院,正好又趕上一些人辭職,故宮的人手太少,便又重新收留了他。聽了他的遭遇,我心裏也很害怕,就回故宮開了一張傷殘證明,以防萬一。抗戰勝利後,吳鳳陪隨文物回到南京,全國解放前夕,又隨文物去了台灣。
京華印書館坐落在重慶最繁華的精神堡壘紀念碑(解放碑)附近的打銅街上,是重慶的銀行街,不長的街上集中了中央銀行、交通銀行、川康銀行。沈雲峰先生追隨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先生走實業救國的道路,遷川工廠聯合會舉辦了各種業務學習班,沈先生介紹我參加章乃器主講的財會金融班,由於我寫得一手好字,財政部官員的名片和活動請柬都請我手寫,京華印書館由於承印鈔票,國民黨財政部派有駐場的監察員,他在財政部力推我的書法。沈雲峰的哥哥沈孝春是交通銀行副總經理,就在我們印書館的對門,抗戰時,空襲警報一響,我們就到交通銀行的地下金庫躲避,在當時人口極為膨脹的重慶很是讓人羨慕。
戰時重慶的資金很是緊張,有錢從銀行裏提不出現金,很讓董事長王毓英為發工資著急。這時故宮博物院的老同事牛德明幫上了忙,他已是重慶公共汽車的票務科長,每天都要收取大量現金,我拿公司的支票到他那裏兌換現金,拿到大批現金後,牛德明讓我坐公共汽車上一個特殊的位子,只要往這個坐位上一坐,任何小偷、特務、青紅幫都不敢動一根毫毛。這件工作使我在董事長面前很有面子,故宮的老同事每星期都去牛德明家聚餐,他有一個兒子叫牛晨。牛德明還將社會名流黃和驤送給他的一對貴州扁簫轉送給我,上面刻有“德明兄雅玩”,這也是古物南遷的見證。
1946年抗戰勝利,我用我一個月的獎金玖拾參元,正好買一張北京飛往重慶的飛機票,接我父親來重慶參加我的婚禮,當時坐飛機的都是國民黨接收大員。這件事更觸動了故宮的同仁們,鄭世文也辭職了,解放後他在北碚稅務局工作。他的離職可以説是對故宮的一個損失。
全國解放後,馬衡院長回到了北京;梁伯華先生的大兒子梁匡忠也回到了北京;那志梁先生、吳玉章、梁伯華、吳鳳陪去了台灣;朱家濟落在了浙江。吳瀛、徐森玉去了上海;鄭世文、牛德明和我落戶重慶。
1952年京華印書館遷京,我終於回到北京,少小離家老大回。我首先回故宮看望了老前輩,見到了石鼓,不由得想起我失去的手指。我對古物南遷也是做出犧牲和貢獻的,我青少年出生在中華民國的首都北平,青壯年生活在國民黨政府的首都南京,抗戰時工作在國民黨陪都重慶,全國解放後又回到了新中國首都北京,這一切都是託故宮文物的福,保祐我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