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情也可以理解為是才情,尤其是國畫還是要講究才情的,也是需要稟賦的。
劉二剛:“趣”就是要有看頭,畫能夠打動人。看到一樣東西不用説,説了就沒趣了。
藝術評論:現在很多藝術雖名之為藝術,但往往缺少打動人心之處。
劉二剛:也是一種體驗。很平常的一件東西,你發現了它的趣味之後,表現出來,然後就很有趣了。
藝術評論:你一直注重畫中的趣味,提起你,很多人都想起你畫中的小老頭兒,當時怎麼想到畫這個題材的?
劉二剛:我畫人物畫,先從服裝研究,明代以前漢人服裝一直沒怎麼變,寬袍大袖。我想我基本畫這種了。但我又把別人畫的這些簡化了。然後頭髮也是,頭上都有個結。基本上把符號就找著了。另外在具體形象上也動了一些腦筋,鼻子畫得大一點,鼻子大一點比較憨厚。有的人把鼻孔也畫出來了。
藝術評論:那就小家子氣了,而且不入品。
劉二剛:我就按照這些來設計老頭兒的形象。當然在畫人多的時候,人少的時候就是這麼個符號,人多了不能都畫一樣。人一多,在有一定情節的情況之下,我就把一些人眉毛濃一點,眼睛大一點、小一點,有的有皺紋有的沒皺紋,有的鬍子長一點,有些變化。中國畫往往很注重點睛,我的山水畫中只要有了幾個老頭,好比説觀瀑圖,不是純粹的瀑布,而是人在觀,就還是歸到人物畫裏來了,儘管人物只有這麼大。當然跟我的題跋也有關係,我啰哩啰嗦地又拓展開去了,人家就更加作為人物畫了。
藝術評論:那你就沒有嘗試過只畫山水不畫人物?
劉二剛:也有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那個就是山水畫。齊白石的山水畫不純粹是山水,都有一些房子。他有一張山水畫也是挺好玩的,題跋是“網幹酒罷,洗腳上床,休管他門外有斜陽”,也是幅山水,畫一條船,一個小房子,打魚的人把網收起來曬著,網幹了,酒也喝過了,就洗腳上床,管它門外有斜陽。味道就出來了。
藝術評論:比如齊白石畫了一個簍子裏裝了螃蟹,畫幾個小雞,就是簡單的筆墨,再加上幾句題跋,但卻越看越有意思。
劉二剛:我看了有一張畫,有一個雞籠,三隻小雞,籠子還開著。題是怎麼題的呢?“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才情就出來了。這種才情就是把很平常的事情和趣味,通過題跋,一下子就把境界打開了。
藝術評論:齊白石的題跋在近代以來確實是最有意思的。你的題跋是不是一直在學他?
劉二剛:我只是在這方面努力做。我個人比較喜歡齊白石的,黃賓虹談的技術性的東西比較多,都是談筆墨,談畫的過程如何如何。齊白石談的則是畫外的東西。
藝術評論:齊白石是“無我”。
劉二剛:齊白石有大智慧,無為無不為,是無意當中出來的。有不少東西你看到了,他也看到了,問題就在於你沒有用藝術的語言表達出來,這點很重要。有不少真正的詩人也好,文學家也好,畫一張畫來題,也未必題得出來。包括一些理論家,他們在自己的畫上也題不好。他沒有把這種“趣”點到,在畫上面題字,不是説寫一篇文章,而是很簡練的,就這麼點兒位置,還要根據畫面的情況,字還要隨機應變,把畫外的東西題出來。題跋這個東西,實際上也是中國畫的一個問題。
藝術評論:就像剛才説的四個要素,前面三個要素的缺失導致了文人畫題跋的衰落。不講究文人的才情、品格、修養,學識沒了,光講究畫畫的功夫,這是技之末道。
劉二剛:我認為就是把畫當中比較難的部分去掉了。要題跋首先是要鑽研幾個方面,一個要練書法,字如果和畫不相配,不好看,不協調,就不行。形式感也很重要,但也不能因此把一些觀念性的東西去掉。特別是一些大家,説話要謹慎,不然會誤導一些人。書法解決了要去讀詩詞,就這麼幾個字意思需要濃縮、簡練,然後還得懂一些哲學方面的東西。
藝術評論:思辨性的東西。
劉二剛:對詩詞的格律也要懂一些,平平仄仄,是過去文人起碼的要求。那個時候所謂的雅集都是即興創作,你出上聯我出下聯,都是這樣玩的。《蘭亭集序》就是這樣的。過去文人很注重在這方面的修養。不談文人,就談現在的畫家在一起搞個筆會,畫幾張畫,要在畫上題些什麼就難了,怎麼題呢?
藝術評論:去年與老書法家章汝奭對話時他也提到了這個問題,其實這是通的,中國書畫,人品與文化修養一直都是重要的。
劉二剛:我總認為像這些都是中國書畫最起碼的內容,但現在很多美術界頭面人物都不提了,要我們費盡口舌地講,這有什麼用啊?
藝術評論:但還是有用的,我覺得像中國文化正脈的東西不能被另一幫人攪了渾水。
劉二剛:我愛齊白石的畫,一半是因他的題趣。他還有一幅《雁來紅》,題:“老來怕聽秋聲,故葉下不畫蟋蟀”。我想,當時也可能有人説他這畫太簡單,想要求他在雁來紅下再畫個小蟲子什麼的,老先生“偷懶”自有“偷懶”的辦法,他這麼一題,你還有什麼話説呢?這幫了他畫的忙,而且合情合理,言辭老辣,説明此畫無半句廢話,你去接受吧。
藝術評論:題畫的關鍵與文化修養有關,還要與畫風相符的。
劉二剛:題畫字要與畫的風格相配,字寫得漂亮不一定與畫面協調。位置長短高下要視畫面形式需要,所題內容不在於引經據典,要禰補畫面語言之不足,引人發未到之想,切莫“畫蛇添足”。有人為學題畫,買兩本《歷代題畫詩》來看,裏面的題畫可當詩讀,詩意雖美,與畫家本人題畫還隔了一層,口氣也就不同,畫家自己題畫,前人中妙手如唐寅、徐渭、石濤、冬心、板橋及齊白石諸家,他們的好處是融進了自己的思想。比如大家所熟悉的《墨葡萄》題“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閒拋閒擲野藤中”。把一幅簡單的墨葡萄寫出了人格,寫出了滿腹的怒氣和灑脫的精神,試想如果把這些題句都拿去呢?給人的聯想就有限了。
我們現在或許是過渡時期,但是或許會影響年輕人、下一輩。重視了詩書畫,有修養才情,還有文風的問題。剛才我們談的是一個“真”,中國本身的一個文化精神有一個大氣象在裏面。不然“為古而古”就沒意思了。
齊白石作品
劉二剛作品
藝術品位的形成與真意
藝術評論:這就説起石濤的另一句話,筆墨當隨時代,雖然“四王”有著巨大的貢獻,但畢竟他們筆墨中還是缺少一些真意。
劉二剛:比較起來,“四王”還是比不上石濤、八大山人的,比不上徐文長、齊白石,為什麼呢?我分析這些古代文人包括現在的文人有兩種,一種是生活上比較坎坷比較不順的,在逆境中的;還有一種是比較順的,很得意的。
藝術評論:古人説“文章憎命達”,書畫或許也有這樣的道理在,要説真正讓人共鳴多的或許還是心中有牢騷的人,有一種文人的風骨與真趣在裏面。
劉二剛:四王就缺少這種東西,老是“1+1=2”的東西,缺少像徐渭這種感覺。
藝術評論:就你剛才講的文風問題,其實牽扯到一個文人的終極話題,文人還是要有一種擔當意識,對社會上假的偽的,文人是必須有態度的,有態度就有牢騷。中國文人很多歸隱江湖,又不能在廟堂上説話,只能寄情筆墨聊發牢騷。
劉二剛:就是“真”的東西。
藝術評論:齊白石畫一個不倒翁,畫一個螃蟹,有了題跋就不一樣了。
劉二剛:有些不一定非得要很大的主題,畫大屠殺,畫抗戰。一張畫只要抒發了真感情,有以小見大的東西,它同樣是好畫。那些東西也可以畫,但你必須有這種感情。中國畫的範圍比較大,有些宣傳功能的畫它也得有人畫。
藝術評論:歷史上吳道子等都會為寺廟畫壁畫。有點像為現在的政府機構作畫的意思。
劉二剛:過去像《清明上河圖》畫得多好啊,把一個時代也反映出來了,又有情趣。現在我們畫個大題材,往往缺少生氣——我認為靜下心來還是能夠搞好的。有一次要畫什麼大屠殺什麼的大題材,要畫家選題材畫,我就沒選,沒法選。
有錢沒地方用。其實沒有抓住中國畫真正繁榮的地方。
藝術評論:就算是張大千這麼喜歡湊熱鬧的人,他也沒畫什麼重大題材的東西。藝術可以有宣傳的作用,但藝術決不是宣傳,而中國畫的藝術是跟個人有關的。
劉二剛:如果把中國畫政治化、科學化都是不行的。畫就是畫,文藝就是文藝。回顧一下當時的情況我認為也是很有意義的,因為那段歷史畢竟是那段時代。那一輩的畫家,像陸儼少被打成“右派”,一直不得志。我感覺他功力特別深,但一直關在家裏。
他們在那個時代下也不簡單的。有不少人都不畫了,畫不出來,很苦惱的情況。而我們現在國家給了那麼好的氛圍,畫家還不潛心下來去下功夫。我當時唯一的樂趣就是除了白天畫宣傳畫之外,晚上寫書法。我知道書法對國畫很重要,就每晚練,所以對書法我一直沒有放手。如果過了那個年代回過頭再練,就稍微遲了。實際上你剛才講的童子功很重要。所以我要勸現在學校裏的年輕人,到一定的時候再回過頭,就來不及了。想畫中國畫,對中國傳統的詩書,要麼趕快具備,要麼趁早不要幹這行。
藝術評論:所以説現在很多人缺少這種功夫,沒有辦法。
劉二剛:對他們自己可能是種犧牲,但對我們反而是一種啟發。實驗水墨也好,新水墨也好,都有一種適應性在裏面,對於我們倒有一些啟發。畢竟有些形式是需要的。吳冠中有他有道理的一方面。畢竟畫畫不帶有自己的符號,人家不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風格),有派系在裏面。畫是用藝術語言的表達,藝術語言沒有掌握自己的一套特點(是不行的)。當然這種東西也不是刻意的,孔子説“從心所欲”下面還有一句“不逾矩”,“不逾矩”很重要。
藝術評論:自由得是個相對的概念,也要有法度。
劉二剛:“從心所欲不逾矩”指的是七十歲,我認為現在二十歲也好三十歲也好都能用,特別是畫畫的人,搞藝術的人,可以隨心所欲但不能無法無天。我們在做一些嘗試的時候走幾步就回頭看看,這樣要有幾個反覆。
藝術評論:自己需要不斷地思考反思。
劉二剛:有的嘗試了未必成功,再嘗試可能還是不成功。一生中得來幾個回合才行。我最早是在鎮江國畫館,後來改成國畫院。之前是在美術公司做學徒,那時是14歲。那個時候因為家裏面困難就當學徒,什麼都畫,也不辛苦,覺得總有自己的一種希望在裏面。後來就調到國畫館了,我們家父親、爺爺沒一個搞藝術的,到了國畫館接觸到一些老先生,講講詩文、碑帖。
藝術評論:當時鎮江的老先生樂圖南、李宗海也都在那兒?
劉二剛:樂圖南、李宗海當時都是畫館聘請的畫師,當時他們給我們講一些要點、經驗,有一些潛移默化,包括還有鎮江的自然環境也是。
藝術評論:米家山水與鎮江山水就有著很大關係,和南京一樣,一種南朝山水的意思。
劉二剛:老先生們對我們年輕人也好,我們也挺尊敬老先生的,當時就給我們談談古人的一些東西。
藝術評論:其實對你的藝術品位的形成還是有很大作用的。
劉二剛:對,也還要加上自己的悟性。他們那時候主張書法“尊碑貶帖”,後來我一個人跑到褒斜古道,看摩崖石刻。
藝術評論:摩崖石刻有大開大闔的感覺,其中的氣勢與意氣蠻重要的。
劉二剛:我後來悟到,畫畫的人寫摩崖書法有一個好處,我不是為了成書法家,而是為了畫畫。筆墨下來都是憑情緒的,因為這一種筆墨費功力。筆墨的功力怎麼來呢,我想就是從碑帖裏面來。帖比較輕,比較飄,不像碑吃得住墨。情緒一來,手又快,再加上童子功,把這些與碑的這種慢的功與線條的結合,再用在畫裏面就比較好。所以,在南京很多人主張帖學,蕭嫻的主張是碑,但是她對南京書法界影響不大。
藝術評論:蕭嫻崇碑是受康有為影響,現在也不要貶帖,也不要貶碑,兩者各有所長。
劉二剛:碑帖結合是互補,一些東西就結合起來了。純粹寫碑容易死板。
藝術評論:對藝術的欣賞要文化層次到了一定地步才能夠欣賞,境界沒到的話可能看范曾等人的畫就覺得仙風道骨,這就沒法説了。
劉二剛:鄭板橋有句話我覺得説得很好,他講了個“當”,“當則粗者皆精,不當則精者皆粗。”什麼叫“當”?
藝術評論:“當”也可以説是恰到好處。
劉二剛:只要當了,哪怕就兩筆,逸筆草草,味道也不一樣。如果不當,畫得再細也是粗的。
藝術評論:這是辯證的。跟喝茶一樣。所以中國畫的高妙之處也在這裡。
劉二剛:要反映人的一種情緒和意思,要表達的品位。
藝術評論:而且中國畫不適於反映短期的急功近利的東西,而是反映一種人生長遠的思想感情。
(傅玉婷、吳懷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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