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書法
戰國書法
戰國書跡,世所不傳。唐代書法史論大家張懷瓘《書斷》説:“虞、夏、商、周之書,神化典謨,垂范萬世。”所論上古三代之書,至少戰國之書,為書法作品無疑。紙張尚未發明的時代,戰國書法墨跡,多賴竹帛傳世。然而,秦人一炬,永嘉之亂,使戰國墨跡毀亡殆盡。
20世紀的出土材料,使前世書家無緣得見的戰國書法精品真跡重返人間。從湖南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帛書的問世,到湖北荊州包山、荊門郭店等戰國竹簡的大量出土,中國書法史上風格最特出、結體最繁難、意象最豐富的戰國書法,日益為世人關注。在作為宇宙論的中國傳統藝術之中,戰國書法以其筆墨意象、章法佈局,生動地演繹著古代中國宇宙中的藝術、藝術中的宇宙。
筆墨意象得造化之理
書法取象,肇自上古。伏羲畫卦,倉頡造字,遠取諸物,近取諸身,上觀日月星辰,下察鳥獸草木,造化不能藏其秘。如歷代書家所傳,“歐陽詢八法”以橫畫取象“千里之陣雲”,點畫取象“高峰之墜石”,彎鉤取象“長空之新月”,他如“萬歲之枯藤”、“犀象之角牙”、勁松倒挂、萬鈞弩發,不一而足。古人作書,氣宇融和,澄思凈慮,秉筆象生。就戰國書法所見意象而言,似可初步分為以下兩類。
一是結字象形的意象。20世紀末傳為陜西華山下鄉村所出秦骃玉版兩件,都有朱書文字,學者或認為屬於秦惠文王(前337—前311年),或認為屬於秦莊襄王(前249—前247)等,説法不一,但為戰國秦係書法無疑。玉版上有朱書“山川”二字:,古拙樸茂,“山”字仍見山形、山勢。20世紀上半葉湖南長沙子彈庫所出戰國楚帛書,也有“山川”二字:,勁秀峭利,“山”字也見山形,“川”字更有流水,有著明確的意象。秦玉版與楚帛書的“山川”二字,雖意象明確,但主要源於字形的象形性,而不完全出於戰國書法的藝術表現力,屬於結字象形一類的意象。
二是筆墨神韻的意象。20世紀60年代所出侯馬盟書,上有大量硃筆或墨筆書法。侯馬盟書的年代,有春秋晚期與戰國早期諸説,用作戰國晉係書法的例子,或無大問題。侯馬第67坑盟書,見有若干“獻”字。“獻”字“犬”旁的書法表現,很有代表性。如第一例:,一隻等待、安靜的狗,仿佛仰首靜候主人的指令;第二例:,一隻躁動、站立的狗,左腿似在伸出、攀爬,以喚起主人的注意;第三例:,一隻俏皮、賣乖的狗,上筆與下筆的扭動,似在表現小狗立起回首的顧盼神情。就文字而言,三個“犬”字書寫工整,結字規範;就書法而言,氣韻生動,意象傳神,呼之欲出,實為不可多得的戰國(或春秋晚期)書法精品。
21世紀初清華大學收藏的“清華簡”,多見類似的例子。清華簡《皇門》第一號簡有一“人”字,書作,不啻一幅形象逼真的人像側面剪影——人體前屈,伸臂翹臀,雙腿筆立,甚為恭敬。與上舉侯馬盟書所見“犬”字相同,這一“人”字在具有規範、標準的結字的前提下,走筆出鋒,寫形傳神。清華簡中又有《程寤》,是傳世文獻《逸周書》中久佚的一篇。《程寤》第三號簡有一“並”字,書作,意態生動,可見底部雙橫之上,二人相伴而行之象,栩栩如生:前者駐足回顧,授手相攜;後者伸臂回應,亦步亦趨。其結字依然是規範工整,而筆劃全無描摩圖寫之意,形象意態,傳神逼真,出穎回鋒,余味無窮。
以上數例,分別出自秦係、晉係、楚係戰國書法。書中意象,皆出於無心,卻妙得宇宙造化之秘,足見戰國書家出眾的才華、精湛的功力,以及戰國書法于宇宙意象出色的表現力。
章法佈局見宇宙論深義
前引楚係“山川”二字所出的長沙子彈庫楚帛書,實為戰國書法的精品。饒宗頤先生《楚帛書之書法藝術》一文嘆其“藏鋒抽穎,風力危峭”,“挺勁秀峻,從放大十二倍之真跡照片中,倍見結體運筆之美妙精絕,令人神觀飛越”。楚帛書章法佈局更有宇宙論深義。
子彈庫楚帛書是流傳楚地的戰國陰陽家作品,記有楚地流行的古史、神話與宇宙觀。這部由戰國書家書諸縑帛的古書性質的藝術品,置陳布勢,別具一格。子彈庫帛書由三篇文字構成:中部的《四時》、《天象》與分居四邊的《月忌》。其中,《四時》、《天象》反向相對而書,見太極陰陽互抱之象;《月忌》則均勻分佈帛書四邊,配以十二神像,四角繪有樹木,足見天地神祇萬物之象。如以方框表示文字,整幅帛書的行款佈局可得簡化而見其特點:帛書全部的文字,都書于帛書中部的形框內。
這種形的圖式,與商、周金文習見的“亞”形佈局有關,實為“亞”形圖式的變型,是書法章法佈局的一種特定圖式,既見於商、周銅器銘文,也見於出土與傳世文獻。艾蘭(Sarah
Allan)研究商代遺址與文物中的“亞”形,認為它與“龜之形”關聯,反映了商人的宇宙觀。在中國古代文獻中,以“亞”字圖式及其變型為主體的文本、書法佈局,在學術意義上多與天道、與中國古代的宇宙論關聯。
上述《四時》、《天象》、《月忌》諸篇,都與中國古代的陰陽、四時、五行、月令等宇宙觀有關。《四時》、《天象》二篇的書法篆中有隸、圓中見方,且逆向相對排列,大有太極圖陰陽互生、週而复始之義。《月忌》十二神環繞帛書四邊,也見四時流行之義。帛書四隅的樹繪,由不同顏色繪成,與五色、五行相關。三篇文字的書法,如星辰歷歷于蒼穹,文字置陳,中部陰陽回互,邊緣四時周行,章法佈局取“亞”形之義,是戰國書法表現中國古代宇宙觀思想的代表之作。
楚帛書的章法佈局並非孤例。郭沫若等即認為《管子·幼官》取形版式佈局,文字的中心是同心迴環的方形版式。類似佈局也見於湖北江陵王家臺秦簡《政事之常》,但文字書于狹長的竹簡,須拼接成篇才能獲見。《管子·幼官》實為一組與古代宇宙論思想密切關聯的文字,論及氣、四時、五行、四方等。後人解釋《周易》六十四卦與卦氣關係的文字,也有整篇文字取形佈局之例。版式為同心“十”字套疊的圖式:坎、離、震、兌的卦名構成最中心的“十”字,這四卦卦畫構成第二層“十”字,二十四節氣名構成第三層“十”字,十二辟卦等構成第四層“十”字,二十四氣與月令的解釋構成第五層“十”字,十二辟卦的七十二爻構成第六層“十”字。這種圖式與天道、人事及古人的宇宙觀思想的關聯顯而易見,或可視作戰國書法形佈局在後世的發展,以及形佈局所見宇宙論意義的旁證。
中國書法將迎來“戰國時代”
戰國之世,七雄競艷,百家爭鳴,是中國古代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發展的高峰。清儒章學誠以為,“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戰國書法之變,或也近之。隨著大量戰國簡帛的相繼發現,中國書法的研究、欣賞與創作,也將迎來一個千年不遇的“戰國時代”。
戰國書法對當代中國書壇的影響與衝擊,已有多種表現。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曾主辦“簡帛書法研究展”、編輯出版《簡帛書法研究》,《中國書法》也曾出版簡帛書法專號等,都是正面影響的表現;戰國偽簡堂皇登場,假冒戰國書法,蓄意欺世盜名,則是負面影響的表現。戰國書法體勢萬千,用筆精妙,法度嚴明,垂范萬世,必從精品真跡入手,方有可能解讀古人心法意象,悟會書法之道,一窺筆墨之間、筆墨之外的造化之理與宇宙之秘。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岳麓書院、美國達慕思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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