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檢驗過程中,如何選擇真跡與贗品的“圖片庫”,就是接下來一個問題。學術水準高的,就可以選出迷惑性大的圖像群體,學術水準低的,也就會選擇出邏輯不通的圖像。這類題目,既是考學生,也是考先生。而其中圖像之間邏輯的關係,最耐人尋味。
“圖像之間的邏輯關係”是書畫鑒定依託的學科——藝術史的學科壁壘所在。每一個學科都會存在自身的“學科壁壘”,就是讓外行難以簡單跨越的那個東西,譬如説,任何一個文科學生,要去考物理學研究生,這就很難在一年內完成,但是也有一些學科面臨這樣的尷尬:其他專業的學生,學習幾個月,就可以跨越專業差異,考取研究生,這就是學科壁壘不強導致的。
對於藝術史來説,如果是把一些“書本知識”、“文獻熟悉程度”當作自身的“學術壁壘”,很容易被攻破,因為任何學習語言、歷史專業的學生,都可以在幾個月內,掌握能夠應付考試的知識。
但是,我們設想一下,藝術史研究生考試,如果把古今名作,選擇20個局部,沒有落款、題跋和印章,讓考生根據局部圖,排出正確的年代順序,加以藝術史闡述,這樣的題目,絕對不是其他專業學生一兩年可以突破的。作為藝術史專家,應該認識到“圖像解讀”和由此引發的“圖像邏輯”,才是藝術史的核心本領。一個藝術史專家,應該是看到各種圖像,就歡喜讚嘆,而且可以迅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多個圖像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圖像邏輯”,這才是藝術史有別於其他學科的核心本領。
把圖片正確的關係排列出來,是基本功。在這個基礎上,成熟的學者應該可以依據圖像,使用語言、圖表、模型,準確表述圖像特徵,這個要求,可以考察學者知識的全面程度。個別鑒定家有可能依靠局部,給出準確的答案,但是如果沒有全面的認識,就不能描述圖像的準確特徵。西方一些最好的綜合性大學,在社會科學方面對教授的基礎要求,其實就是“可以正確的解讀原始材料”,套用到藝術史學科,就是可以把原汁原味的圖像材料,準確、全面的表述出來。
900年前的蘇東坡(1037-1101)也談過這個問題,他説,一流學問好比是“採銅于山”,這樣冶煉的銅錢品質高,這就是在説,高品質的學術成果,需要依靠發掘原始材料。蘇東坡還説,那些把舊銅錢融化,重新鑄造的銅錢,品質就很差,這就是説,那些只會照抄別人語匯、題跋的學者,不是好的學者。書畫鑒定學其實也是一樣的。
關於照抄別人語匯,西方學者庫恩(1922-1996),提出過一個更加有意思的看法。1962年,在他的《科學革命的結構》(有三種中譯本)中説,理論是跳躍式、階梯式發展的,學術在每一個階梯上,使用的詞彙、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任何學者使用的詞彙、概念,其實準確地展示他處於哪一個學術階梯中,這個無法掩飾。
在藝術史領域,只是依靠古文獻的學者,往往與200多年前的乾隆皇帝處於一個階梯中,面對新的圖像,不會描述,或者教條主義的使用古文獻的詞彙、概念往上套,知識過於陳舊。最近看到一篇對新疆出土唐代繪畫的文字描述,那些文字,如果去形容一張宋代繪畫,或者明代繪畫,我看也是完全可以的,這就是知識階梯落後的明顯標誌。
如果對圖像不具備足夠的敏感度,對圖像之間的邏輯關係,不具備足夠的判斷能力,或者沒有能力表述出來,這個人怎麼能夠討論書畫呢?
是否能夠準確掌握“圖像邏輯”,是藝術史與其他學科的根本差異所在。至於説熟悉文獻的程度,其實不算是藝術史的壁壘,因為一個歷史學家、或者是乾隆時代的進士,完全可能比藝術史家更加了解文獻,但是這些文獻對於鑒定來説,是週邊的事情。
“乾隆現象”提醒我們,自己會寫字,而且擁有數萬件書畫,與是否能夠鑒定是兩回事。不建立“圖像邏輯”,不建立藝術史判斷力,是不能鑒定書畫的。這也就是“乾隆現象”給我們的最大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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