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文翔
20世紀以來,水墨試圖以西方化的形式語言、觀念、主題、技法來改變或解放中國傳統繪畫早已形成習慣乃至程式化的筆墨、題材等特徵,並取代中國畫這一狹隘的民族文化概念。85′新潮之後,經過新文人畫、實驗水墨、抽象水墨等方式的探索,水墨不僅拓展了自身的形態邊界,而且開始探索通過與本土文化傳統的有效融合,以體現一種建立中國當代水墨價值尺度與批評話語的自覺,然而身份問題卻成了水墨走向當代藝術所面臨的最根本的癥結或瓶頸所在。進入21世紀以來,水墨的實踐固然早已超越了以往既定意義上的中國畫概念,但這種進步也僅僅只是在為了獲得文化身份及國家認同在意識層面所進行的一種表徵而已,身份問題依然對水墨形成一種糾結的態勢。其實,如果我們在水墨外在身份問題上越想強調中國的本土性,越在乎中國的文化身份,反而越加陷於身份危機當中,這種思路與以往稱為中國畫的概念沒什麼改變,但不論如何,水墨通過自身的演變來獲得“當代性”這種目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在此過程中水墨身份的自覺就顯得尤為重要。不過,水墨身份的自覺不僅僅只是重新定義水墨那麼簡單的事,最重要的是必須要解決水墨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內在的身份問題。換言之,水墨自覺就是如何看待水墨的內在身份,即如何看待中國的傳統文化精神。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是一種文化態度。
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首先要從本質上認同水墨本身就是一種中華特色的文化,並且是一種傳統文化精神在當代的發展。水墨如果不承認自己的文化屬性,就完全喪失了作為一種文化存在的價值,這樣的結果是不能作為一種文化身份而獨立存在於世的。因此,水墨一開始就必須有一種文化認同或者説文化歸屬,它作為中華民族傳統繪畫中最具代表性的藝術精神,蘊含著中國文人氣質,彰顯著傳統文化特徵。這種文化特徵就是文化性,即表現儒學文化人格,重視倫理與人道,熱切關注社會與民生,這一點恰好吻合了當代藝術對當下社會生活的關照,直通了水墨的當代文化擔當。同時,水墨追尋內在的和諧,接受禪意的文化熏陶,重視人的自身,強調人內在的精神美。藝術家在自由表現物象形態和精神的同時,將其所見、所想、所知、所感,經過思維加工,綜合成一種宏觀意識,通過水墨趣味、意境的表達,能夠使自我從各種煩惱中解脫。當代藝術是一種追求精神至上的藝術方式,水墨的趣味、意境等方式可以轉化當代人在精神訴求上的表達需要,滿足藝術家的創作自由,強調直觀與感悟,主張超脫,注重體驗,超越表像,彰顯自我,形成宏觀的思維方式,情景交融的意象構建,托物言志的創作用心,同時又使萬物氣象凸顯。
其實,肯定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價值,水墨刻意去追尋外在的文化身份就沒有了任何實質性的意義,因為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所有的文化門類都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普及,書法、繪畫四五歲小孩也可以學,太極拳、京劇,誰都可以玩,但這種玩並不等同於專業,關鍵在於對傳統的解讀和領悟,才能更自覺地進入高層次的實踐。中國繪畫培養的本身不是匠人,就中國文化精神而言,不管什麼藝術門類,都殊途同歸,都是進入藝術狀態,進入一種高層次的人格狀態,通俗來講,就是人怎麼才活的更象人。藝術創作實際上是一種修煉,是靈魂、心靈的修煉,最終的目的不只是把作品搞出來就OK,而是要如何成為一個人,在此過程中人格狀態或人格力量讓創作者成為了藝術家。由於水墨自身潛含的中國傳統文化因素和作為本土文化動態再生的文化表徵,決定了水墨本身就存在著自己的文化身份,並且當水墨作為當代藝術的狀態時,水墨的當代趣味與傳統文化之間具不可割捨的內在聯繫的同時仍然具有發展的潛力和空間。當一個藝術家運用他最民族化的藝術語言在表達他的當代生存感知的時候,那就不會滿足把自己放在了歷史傳統變遷的文化坐標係當中去考量,而是更加凸顯地將自己的藝術追求從全球同質化的藝術表達中分離出來,從而獲得了特異性的文化身份。
水墨只有在傳統文化和自身內涵的基礎之上去尋求當代的新價值、新精神的體現才會獲得當代藝術新的力量和身份。事實上,在水墨的發展過程中,許多藝術家就一直致力於在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藝術語言、形式之間尋求一種完美的結合點。這就使得在當代水墨畫的發展過程中重新審視傳統文化,重新發掘傳統文化資源的價值特點,充分利用傳統文化資源進行當代藝術的創作,在傳統文化資源中尋求藝術的當代精神表達,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其次,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在思維意識上要承認和肯定中華文化的開放性和凝聚性。中華傳統文化精神從來都不是一個僵化的、一成不變的概念,而是在內涵和外延上不斷進行自我更新、補充和發展的。其實,中華文化的發展歷來都是兼收並蓄,通過吸收外來異質文化,改變、更新和轉化成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中國歷史上出現的三次西學東漸成就了這種文化交流,諸如外來的佛教文化如今早已成為了中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是很好的例子。
本著水墨作為中華文化的這種開放精神,我們應該客觀並寬容地看待水墨的當代化問題,尤其是水墨的各種語言、形式的探索和實踐,不管是從內在文化精神最深層的追索,還是從外在西方藝術觀念、形式語言的模倣、複製,都可以從容面對。這是因為任何藝術的形式與精神,隨著時代的發展,都必須有所改變才能被大眾接受。中國的水墨藝術與當代接軌,尤其是近20年的水墨實驗,沒有死守著大唐的風采、兩宋的端雅、元明的清秀等等,其自身的變化是令人鼓舞的。當然,水墨就是水墨,那種用西方當代藝術的新方式來進行一種簡單的表面形式的嫁接是不可取的,水墨的革新一定是在它的內部完成的,通過完成語言上的重大轉換,獲得當代性的身份並非不是不可能。
更為重要的是,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要在語言表達和形式追求上充分認識水墨的文化內涵。水墨是一種文化精神,而不僅僅是一種媒材,也不僅僅只是藝術形式的一種媒介,它更應該是文化精神的一種韻味,一種力量、一種氣質、甚至是一種擔當。筆者認為,那種視水墨為一種畫種,而把當代水墨的表達限定於水墨材料的使用、傳統水墨語言形式的表述,無疑在思想上、視野上是非常狹隘的。其實,水墨的內核精神是無窮並完全可以外化的,水墨的當代表述應當放眼於從水墨自身的文化精神內涵和內在邏輯的可能性,拒絕傳統水墨藝術的筆墨中心主義的創作理念,放棄傳統筆墨表現自然和人自身的具象世界,放棄水墨只是用水墨媒材的簡單思維與邏輯,以此來表達當代人更為豐富多變的內心世界與微妙難言的生存思考。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完全可以拋開水墨固有的媒材、題材、形式或語言的限制,運用其他媒材或形式,甚至可以採用與水墨材料迥異的物質材料如鋼鐵、木塊、土石等等來創作,以不否定傳統文化的價值體系的前提下,在作品最關鍵、最核心的內涵上呈現、表達出水墨的趣味、意象、風骨、意境等文化精神就是水墨的當代表達。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水墨的材質、形式和語言等方式,並不構成表達當代的障礙,真正的障礙在於藝術家的思想,如果藝術家的思想並未脫離舊有的禁錮,即使絞盡腦汁地以新的媒材介入水墨,也無法獲得真正的水墨當代趣味與水墨精神。而一旦藝術家能夠打開自我和舊日積習造成的禁錮,那麼水墨的文化精神和當代趣味就會在作品得以呈現。
強調藝術家的思想、觀念和視野對水墨 “當代性”構建的文化價值意義,發揮水墨作為當代藝術對歷史進步和社會發展的啟迪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以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來確定水墨的文化身份並非無事找事,也不是騎驢找驢那麼糊塗和愚蠢,因為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水墨的身份問題依然會是中國文化自身的問題,暫時無法成為普世性的文化樣式。雖然在諸多的展覽中我們能夠看到一些活躍于國際藝壇的藝術家們的水墨作品,但從國際藝壇的總體格局來看,中國的水墨目前仍然處於邊緣的位置。
當水墨作為一種文化態度的思考時,我們還不得不考慮東、西方文化在思維方式上的不同,畢竟西方理論在一定層面上是根本無法有效地解釋中國傳統水墨空間的,比如對待一張白紙時,西方人的思維方式是怎麼把它畫滿畫完,但中國畫家看到的卻是一個無窮想像的意境或空間。因此,水墨作為當代藝術的歷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只要藝術家從水墨自身的特點與個人切身感受出發,把握水墨的文化內涵,堅持當下時代精神的訴求,對現實進行一種意向性、虛擬性、本質性的思考,水墨不論在語言上、形式上還是在觀念意識上都會有巨大的擴展空間與諸種可能性。筆者相信,通過思考和認識水墨內在身份的自覺將有利於解決水墨的當代性身份問題,這將會使水墨在中國當代藝術的格局中能夠獲得並佔有重要的位置,繼而引起國際當代藝術界的關注,對思考和構建國際認同的普世性當代藝術有著積極的促進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