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您那麼大歲數了還要每年都到各地去寫生,直接面對真實的生活客觀世界,同時呢,您又是一個非常中國式思維的藝術家。這種現象在以往很多中國藝術家的身上都有所反映,只不過沒有您那麼強烈。比如説過去很多油畫家,如徐悲鴻先生,吳作人先生,或者劉海粟先生,他們的早期的油畫,西方式的繪畫,和他們後來的中國繪畫相比,儘管不能説沒有聯繫,但是我們看到其間很遠的距離,就是差別。但這個東西在您身上有一種特殊性,就是説您在主觀意識上已經強化地要把它們揉在一起的這個概念。就是既從西方藝術包括色彩、空間的塑造的這種方式,您都在畫面裏極力地在保持。但是,又要把中國的這個所謂的道、氣,這種對於世界的看法,對生命的理解,要灌入到您現在的繪畫裏去,您在這個方面是怎樣一包括筆意、筆觸的角度,或者從構圖的角度,來談一談您是怎樣構想的。包括對現在的藝術教育,也給我們談一談。
靳:好,這個題目面比較廣。這麼些年,我也一直在理這個頭緒。一個是西方傳統的油畫,我比較重視它的色彩。傳統的油畫,我為什麼非要寫生不可?因為,比方説我的畫,如果一萬張畫應該是一萬張調子,不能夠有一千張調子,不可能重復。這個不重復的原因呢,就在大自然,它給你的條件色是不同的,每一種條件色給你的一種調子,色彩的調子是不能重復的。給你感情的每一種影響,每一種感受,都是不同的。這個是從我學畫開始,跟徐先生學畫的時候,我就一直是拿這個作為色彩表達的最高要求。因為這個就是表達自己的情感。整體的色調有具體的明暗、前後、空間、色彩間的轉化所共同來組成的。但是最後呢,它也組合成一個,就是董希文先生講的色彩表情。他每一張作品,都有他所追求的一個色彩表情。像畫肖像,很多細微的表情,如果沒有觀察到的話,那種感覺,那人的個性很難表達。這個我覺得這是油畫的靈魂,是靠我直接的感受得來的。我並不是把這個色彩關係畫對了,我就滿意,不是。這個色彩感受,包括很多因素,對這個地方的了解,歷史文化的了解、地域、環境、風土人情、人的個性,它是一個統一的了解。這樣的話,我覺得是自己精神上的一種滿足。 另外,關於繪畫的表達方式,就拿畢加索來説吧,中國人看不懂畢加索,為什麼呢?他那個符號不是中國的符號,中國的文化基因不是那個樣。它像那個半導體帶導波段式的,他沒感應。你的這個基因裏邊沒有那個,所以不能説中國人素質低,素質低為什麼他看懂董希文先生為農民畫的那個,一下子他就給你評論了呢?你寫書法,我有的時候在農村給他們留字的時候,人家一看哪一篇好,哪一篇不好,一下就出來了,哪一筆好,哪一筆不好,也都很清楚。但是咱們的美術學院的大學生不一定能夠像農民眼睛那麼清楚。但是他們可能看畢加索他們了解,而中國農民看畢加索不行。因為那個符號不是中國的文化基因所産生的符號。所以我覺得,中國藝術是形而上的,它那是形而下的,這種觀念離不開它一種所謂科學性的抽象,無論康定斯基也好,畢加索、柏拉圖也好,馬蒂斯也好,波堤切利,這些呢,我覺得它還是形而下的,不是形而上的。我覺得最關鍵的應該是一種哲學觀念。哲學觀念所産生的美學觀念,它的藝術觀念,哲學體系決定它的藝術體系,藝術體系決定它的造型體系和色彩體系。我想應該是這樣的。
我想中國藝術往前發展的時候會用中國的哲學形而上,來進到中國的抽象。中國也不是説完全都是用寫實所能夠代表中國,或者是抽象所代表中國,它不存在抽象或具象的問題,它不是一種形而下基礎上的抽象或具象。我問董先生,我説什麼叫中國藝術、中國畫?,他説就是寫意。我説那工筆呢?寫意是寫意,工筆也是寫意。一寫意呢,就是形而上,就是中國哲學的那個。另外一個呢,也不是現實主義和非現實主義這種概念了。像齊白石是現實主義的還是非現實主義的?不是現實主義和非現實主義這個概念。這個概念呢,還是西方的。抽象和寫實也是西方概念。中國不存在這個。這樣一種觀念的轉變,我想應該是中國自己本土藝術的一個發展,一個趨勢。
訪:其實現在呢,倒是我們大部分美術學院的學生,對我們傳統意義上的表現方式,失去興趣和判斷力,沒有感覺了,這是藝術教育的失敗。他們對西方從古典到現代,甚至到後現代主義的關注度很高,還有解釋它們的可能。但是對於中國傳統文化整個的主線,失去解讀能力了,這是很可怕的,這是一個真正的文化斷代的現象。
靳:這個我想到原來的中國畫家,都是文人。他要琴棋書畫都要行的。剛才我説的符號的考察,實際上是棋,不了解棋,也不了解中國的本源文化。然後琴也好,不懂得這個音不行。所以“禮、樂、射、禦、書、數”,樂就佔第二了。你一定要成為秀才,你要成為一個知識分子,不懂樂不行,而樂呢,是民族文化群體的,從幾百年前就是這個旋律,極其重要。然後呢,他指的是“禮、樂、射、禦、書、數”,詩是民歌,你得懂得民歌,民間的詩,要懂得民間的音樂,這些,都要懂得。所以,我覺得三十年代的老一輩還是這樣的,我的老師這一輩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是文化人。中國的畫家,石濤、八大他們,首先是文化人。如果這一點斷裂的話,我想中國文化,包括中國的繪畫,就會斷裂的。這個是不能斷裂的。
訪:您剛才説的是非常重要的,通過這個敘述,能夠了解您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的基本思路,這個對今天的中國藝術家是特別有意義的。您平常如何安排時間畫畫的呢?
靳:我這一年裏大概就是這樣,這麼多年以來也一直還是這樣。春天的時候,畫那個迎春花。在北京那麼多年了,跑到中山公園,後邊的紅墻,古老的中國煥發青春。這個是新中國以後,是我這一代人,一直都是這樣的一種感覺,古老的中國煥發青春。所以先畫迎春,畫完迎春,玉蘭開了,我就趕緊到頤和園,每天都要畫玉蘭。玉蘭藍天和白的,很聖潔的這種白的玉蘭在一起,這是中國文人畫的東西,原來田世光先生教我們工筆重彩的時候,看宋徽宗的,也是藍底白玉蘭,那種感覺很聖潔,這個時候畫的感覺又不一樣了。這種東西可能還都是文人畫的情懷、感覺,追求的是人格的高尚,或者人格的美。而這個人格的美呢,是由中國本源哲學的生命意識和繁衍意識所派生出來的。畫完了以後呢,藤蘿開了,趕緊的,離玉蘭比較近,轉過來就是藤蘿。畫藤蘿最過癮了,畫枝條用皴擦,怎麼畫都可以。藤蘿完了畫牡丹,牡丹原來我很喜歡吳先生畫的牡丹,用筆的轉折。吳作人先生畫的是靜物。我覺得西方的油畫呢,把這些活的花都作為靜物了,而且把活著的動物,螃蟹、兔子,把兔子吊在那兒,這個都是把有生命的東西變成沒生命的東西了。為什麼他要這麼畫?因為他要表達它的質感,表達它的亮感、空間感,畫得跟真的一樣,這個它必須擺在那兒。畫魚,他如果不畫死魚,他沒辦法表達那個魚的亮感、質感、空間感。一畫活的,這個就不行了,你還沒畫完它跑了。所以,它叫做靜物。中國不是,中國不是在花瓶裏的,不是把東西弄死,而畫的都是活的,所以它叫做花鳥。上回我在中央美院展覽裏,就是花鳥山水的油畫展,只畫活的,不畫死的,這就是一種觀念的變化。所以,我畫的野鴨子在河塘裏頭遊,畫兔兒吃白菜,兔子是活的,不是吊起來的,中國就不會畫那個的。因為中國是生命意識,它的生生不息是個主導的哲學觀點。山水也是,它不是畫一個景,而是畫天、地、人的關係,畫天地合一。上邊有山,空閒,下邊有水,然後人在其中,這樣一種關係呢,是人和宇宙的融合。西方是畫具體的一種景色。中國畫就是道,漏氣不漏氣也是在道的那個範圍裏邊。所以,用在山水靜物畫展上,我想關於靜物畫也好,風景畫也好,會是這種中國哲學理念上發展。畫人呢,我想可能不光是一個筆墨的問題。我畫完牡丹之後,畫山藥。山藥是杆兒比較長,花頭往下來,畫的時候,它的朝氣蓬勃的那種感覺更強烈,比牡丹還要強烈。畫完了以後,就該畫荷花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我還是用《愛蓮説》的觀點來畫荷。表現整體生生不息的一種張力,一種感覺。畫完荷花之後,接著我又跑回老家畫玉米,這個時候天氣開始是最熱的時候,荷花也是最熱的時候。先從玉米地開始,再到玉米地的收穫,到玉米地的垛,之後也就完成了玉米地的整個收成。接下來,我就跑去了陜北。一直畫到下雪的時候,大雪來了,我就開始畫黃河、畫雪,畫蒼蒼茫茫的景致,也是其中有毛主席《沁園春》那種意境。畫窯洞裏的雪,黃河的雪,“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畫黃河,大河九曲十八彎,天地合一。然後中間一個煙兒出來了,煙兒一齣來,我感覺靈魂飛上天了,然後我就説,那我埋在這兒了。這個地方叫什麼地方,我就埋在這兒了,下邊看黃河。過年就在那兒了。
訪:太有意思了。我覺得您的這個繪畫方式非常具有中國藝術家的特殊的情懷。一直是跟著天地在走,這個概念很大、很有意思。您從考古學裏體會的這些經驗,對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這種理解,形成了您的繪畫氣質和面貌。您的實踐、探索和努力,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對我們今天的中國是特別重要的。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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