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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旭輝:85浪漫的理想主義和80年代人民的新長征路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3-04 18:54:02 | 文章來源: 楊凱的部落格

毛旭輝:85——浪漫的理想主義

楊凱:“八五”那個時候看藝術的未來是什麼樣的?張曉剛説他當時非常有壓力和困惑,認為藝術沒有未來。當時你們有沒有感覺到迷茫或者壓力?

毛旭輝:那是肯定的。因為實際上“八五”是年輕人的事。因為實際上“八五”是年輕人的事。那個時候大家都還沒到30歲,這些30歲以前的年輕人面臨著所有青春期裏面所面臨的問題。那一代憤青就是那樣。處在特別的青春期,本身就有一些困苦、煩惱,再加上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改革開放初期,是社會發生變革的時候,整個社會都充滿了焦慮,包括藝術。新出現的東西與舊的東西,相互之間的矛盾衝突是非常大的。他們想求新、求變,但是與自己的家人、整個社會的思想都會發生矛盾。

楊凱:那個時候因為大家碰到一種精神的危機,藝術是一種寄託,藝術家想通過藝術追求的是什麼?想解決什麼問題?

毛旭輝:解決世界觀的問題,那是肯定的。因為在我們之前只有一種思想就是毛澤東思想,只有一種理想就是共産主義。從“文革”開始到結束,那十年政治文化的動蕩已經到了頂峰,到我們這一代人開始認知世界的時候,歷史風雲人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我覺得中國當時處在一個價值轉換期,所以要開放,要引進西方的思想和西方的價值系統。當然在文化上,弗洛伊德、存在主義哲學必然對那一代年輕人影響很大。這是非常自然的關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社會是期待變化的。

在文化和精神上是什麼樣的?就像昨天我們談的,我們年輕,但我們都在關心中國到底要朝哪個方向走的問題,都有一種精神危機感。但是周圍也夾雜著一些新的東西,過去都是政治化的東西,而今卻有新的東西冒出來,像我竟然能在校園裏邊聽見舒伯特的《小夜曲》,我覺得很精彩,同時也很興奮;有一天在收音機裏邊聽到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也很興奮。繁碎“四人幫”以後,中央廣播電臺晚上放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樂》。你突然覺得世界好像在發生變化。但是新的東西是那樣陌生,一種超越了階級鬥爭的和人類普遍價值的東西聯繫起來了的感覺,其實可能連鄧小平都不完全清楚,所以鄧小平説:“要摸著石頭過河。”你説,我們怎麼會清楚呢?我們也不可能知道中國社會會變到30年後的今天的這種狀態。那時整個國家也處在變革的焦慮中,今天回頭去看,那時的我們剛好處在一個青春的年代,加上自身的身體、生命都處在變化之中,觀念需要確立,處在這種變革、變化時期,焦慮是非常巨大的。所以那個時代的人喜歡讀書,想讀書就是想尋找一種東西,他想尋找未來是什麼,還有就是回到最原始、最基本的問題上——我們是什麼?我們會到哪去?我們的未來是什麼?這一切都是問題。所以就會總是要拼命地看書,看書的目的就是想找到答案,或者是想找到一個可以幫助你度過這個非常時期的助手。因為未來要發生變化了,整個國家都在釋放一種信心,開放了。開放是什麼?都不清楚,那就是開放。

不是與國際競爭的事情,而是制度上的把握,誰也不清楚。還有一種焦慮是什麼?就是國家那個時候在宣傳上鼓勵現代化,但是實際生活的變化並沒有提到那些口號那麼快。現實的變化有的時候是很滯後的,是很保守的,尤其是你生活在邊緣的城市,那個東西有時只是一種希望。

在我們上大學期間,或者大學畢業的那一段時間,我覺得在生活方式上並沒有什麼極大的變化。我們那個時候還照樣生活在單位裏,如果你不在單位裏,有一個朋友來找你都是一個問題,如果聚會在你們家的人多了也是一個問題。在那個時代,大家都還在用公共廁所,還沒有私人衛生間,還沒有私人浴室,一切都暴露在公眾的世界裏,這就是我們為什麼畫“私人空間”這個基本的東西,其實也就是在畫“私人生活”。“私生活”,在當時是很危險的詞,你絕對不敢要求和談論私生活。雖然在“改革開放”這個口號下,國家提出了新的發展目標,但實際上,變化非常的緩慢。年輕人很敏感,意識到一種新的形勢會産生衝動,所以就會焦慮,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人,因為當時的現實還是非常滯後的,理想和現實的衝擊是非常大的。

楊凱:那個時候從事藝術的人往往被大家認為是“地下畫家”,從事藝術就難免迷茫、徬徨,特別是作為一個地下畫家,經常會面臨絕望。然而面對現實的摧毀,很多藝術青年的唯一理想就是當一個地下藝術家。你們那個時候是不是這種想法?

毛旭輝:肯定是的,我們想的都是和梵-高一樣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活著,經常覺得自己隨時會死。那時常常喝醉,經常坐在桌子旁邊,但是支撐不了自己,每當這時思考的都是“活著的意義”,然後就是倒下,剛剛還在談理想什麼的,嘩,一下就倒下了。經常是這樣的。

楊凱:什麼原因?

毛旭輝:這是我們大學畢業之後,幾個人能做的就是在一起喝酒,要不然幹嘛?

楊凱:後來王林他們組織了一次研討會,就是“‘八五’十週年的座談會”上,有一些旁觀者,或者是後來有影響的一些人。有些人説起’85時期有很多誇張地描述,比如説,那個格局是他們自己年輕,不現實或者説那種追求完全不需要現實,只有精神層面的東西,與現實沒有太多的關係,與現實沒有辦法結合。

毛旭輝:這個很正常,精神總是有虛幻的成份。如果我們在商業時代,有那麼一個虛幻的東西是很可怕的。而今天這個時代,大家知道80後、90後非常現實,那是他們被西化了。那個時候雖然我們是地下畫家,或者用我的詞叫“星期天畫家”,為什麼叫“星期天畫家”?就是説我們到了星期天才會痛痛快快地畫一個通宵的畫,或者喝一個通宵的酒,再上班。因為那個時候,你再瘋狂,自己還是要上班的,你要對付你的工作,這是動不了的。就是很多星期日或者是星期日的晚上都在家裏邊工作。你不可能睡夠了才去工作,但那個時候必須早上8點鐘到單位,領導要看見你,要打考勤。在那種情景下,你還要畫很多東西,還要想當一個藝術家,所以我們那個時候叫自己“星期天畫家”,這個詞也是從法國搬來的。法國的盧梭就説自己是“星期天畫家”。我覺得我們星期天畫家在那個時代還是很浪漫的。是浪漫這個東西是支撐了我們走過那個歲月。

楊凱:“八五”的藝術家包括批評家都比較關注這種大的問題。就是喜歡談一下終極問題,甚至有一個普遍性。

毛旭輝:那個時候都崇尚英雄主義的浪漫色彩。那個時代,崇尚精神生活,經常有藝術青年坐火車漂泊到昆明,因為當時我住在火車站附近,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是我騎單車接的。他們也沒有什麼介紹,就是説我是誰誰誰認識誰誰誰。或者跟你直接就談藝術、談現代派、談畢加索,我們就會成為朋友,加之我有接待他的責任,我就會想辦法給他安頓在哪。再就是通信,談藝術、談精神就是通信。你知道我們那個時代的單位,要幹什麼都需要所謂“單位”的介紹信,就是我和張曉剛去畫畫都要開一個介紹信。拿著介紹信去村委會,告訴他們我們是來體驗生活、畫風景的,村委會就給予我們照顧,給我們安排吃住問題什麼。那個時代就要拿著介紹信。我開“珠海會議”都要單位開證明的,我當時拿的是美協開的證明,證明我是雲南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毛旭輝,特來參加“珠海會議”。

在那個時候,文學青年或者是詩人,或者是藝術家,或者是喜愛這種精神生活的人,或者有這種追求的人,一找到我就要跟我談藝術,我就覺得他是同志,是革命戰友。我會想辦法幫他解決吃的、喝的,然後我還會把他送到火車站。大家都是那麼一種狀態。只要談精神,談文化,就會非常親近。沒辦法,我們當時就是這樣。

我原來住的那個和平村的家,呂澎在我們家住過,王林在我們家住過,老栗在我們家住過,而且我愛人也很歡迎他們。我們夫妻就和客人住在一起,大家非常謙讓,比如老栗,我們非要他睡床上,他堅持睡地上。

楊凱:只有一間房子?

毛旭輝:只有一間房子,有一個人必須睡地上。那麼肯定讓朋友睡床,我們夫妻睡地,但朋友們都選擇睡地鋪。要麼就是外屋還有一張床是我們孩子的,娃不在的時候我們就睡裏邊,他們睡外邊。但有時候,外邊沒有辦法睡。老栗為“後89”那個展覽到昆明。老栗堅持睡地鋪,我們睡在床上。但是那次我一晚上都覺得心裏邊難受,因為委屈老栗了。老栗來雲南睡的是地鋪。

1997年以後,老栗又有一次到了昆明,在我們家也是睡的地鋪。那一次,家裏的房間要多一些了,但他也是睡在地上。然後我們到北京就睡老栗的沙發,那個時代真是那樣,都是從80年代延續下來的那種交往方式,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徵。那個時候是英雄主義的氣質。

我覺得那個時代仍然有點嚴肅,我們的交往有點像部落似的,來了人都要喝酒,覺得喝酒這個事不能讓。喝得高興了,精神就高興了。如果這個事情不行的話,可能就有問題。所以那個時候都是這樣喝。我是喝了10年的酒,從1982年喝到1992年,雖然大學期間不抽煙、不喝酒。張曉剛這個傢夥,我現在想一想,抽煙、喝酒都是他帶我的,雖然他比我小。喝酒就是為了打開自己,可以放開,不顧一切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們討論都是非常直接的,非常直接地指責、批判官方美術。對那種所謂“平庸的”搞藝術的人,瞎搞藝術的人也是看不起的。“你看畫的那幾筆,畫的漂亮浮淺的顏色。”那個時候“膚淺”的意思,就是畫得直白,畫得那麼矯情。那個時候對藝術的表現也很簡單,要畫得苦澀,要畫得大氣,要畫得怪。

楊凱:現在回想起那個年代,它是一個瘋狂的年代。現在我們覺得是一個不真實的虛幻,是一個帶有極端的浪漫主義或者是超現實主義、英雄主義的一種轉向,或者説它是一個生發,“八五”的一個生發。因為從“八五”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東西,人們就從理想回到現實。再也回不到以前,尤其像80後、90後的人,太物質化了。

毛旭輝:這種感覺我能理解。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他知道畫畫能夠帶來什麼。

楊凱:你現在回想起以前有什麼感慨,就是回想起過去的30年?

毛旭輝:我覺得那個時候有很多的浪漫色彩在裏邊,我很慶倖,我的人生中有那麼一個十年的時間,處在一種瘋狂和浪漫的階段,實際上我的精神中有一部分是非常不現實的。回想起來,我很幸運有那麼一個階段,非常幸運。如果我沒有經歷過那個階段的話,我的人生會差很多。我會覺得沒有什麼興趣。

從我對人生價值的理解來看,我覺得人在年輕的時候必須要有一點瘋狂,甚至要做一點荒唐的事情。作為藝術家我不喜歡從一開始遵循傳統的社會生存規律,我不相信那樣會做出大事情來。我覺得“八五”的時候正是我們成長當中的一個黃金階段,是我青春時期非常黃金的時代,那裏面也充滿了很多的甜蜜和友誼。即使也有像剛剛説的有絕望,有很多現實的問題。但是今天要是回想起來,那就是一個黃金時期,是我們精神的黃金時期。

楊凱:假設沒有這段歷史,會不會有你的今天?

毛旭輝:不會有。我敢相信,我大毛是一個比今天要平庸得多的人。

楊凱:沒有“八五”,會不會有今天的中國當代藝術?

毛旭輝:幾乎不可能,因為文化的産生,沒有哪一步可以繞開,也不可能從“文化大革命”政治工具的藝術直接跳到今天的當代藝術,它必須有一個過渡。如果不這樣的就是違反規律的,是不可能的。就像中國社會不可能從“文革”時期的計劃經濟,一下子跳到今天的商業文明。畫家也是這樣的。

楊凱:今天不是“八五”十週年或者二十週年的紀念,大家之所以不約而同的談論“八五”,只是有了一個這樣的契機。最起碼它是現在大家都在討論的學術問題,是一個關於我們存在的意義的問題。當代藝術通過這30多年以後,我們曾經發生了什麼?特別是2000年以後,市場化讓藝術家已經覺得自己離本體越來越遠,儘管市場給藝術家帶來很多榮譽和金錢,但藝術家不覺得有所觸動。不僅僅是藝術家,整個行業包括批評家跟研究者,都覺得很有失落感。

在金融危機的時候,大家反過來冷靜地談學術,就不可以回避地要談年輕時候有什麼偉大的夢想,那是一種英雄主義的、虛無的理想。我們那麼多年,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之下,在還沒有希望的情況下,都能夠從事藝術,堅持藝術創作。在今天這個與以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的時候,我們就想重新梳理“八五”。“八五”並不代表它的學術,而是一代人或者説一個民族、一個知識分子的情節和本體。因為知識分子應該知道我們的出路其實是一種精神。一個藝術家應該是一個創造性的知識分子,應該永遠是一個無命題,是一個生活,是一個精神。或者説精神大於生活。

在精神和生活這個關係當中,要永遠把精神看為首要,名、利和藝術沒有太多的關係,跟結果也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今天來討論精神性的問題,很有必要。我們要推出一個大的專題,重新來反思。高名潞做“現代藝術二十年”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跟進,那個時候我們覺得經濟危機剛剛來,他做的東西還是有點偏。為什麼現在別人不談的時候,我們來談,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策劃這個事,剛好他策這個展覽一下子點燃了這項計劃。所以我想聽一聽你們第一現場的人來談“八五”,談“八五”的影響,談我們面對困惑該怎麼樣做,或者説“八五”給我們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對後人,對研究當代藝術的人和對當代藝術很表面化、利益化的追隨者有什麼影響,怎麼看待藝術的本質和意義。

所以今天是請毛老師談談,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大家的物質和資訊極度匱乏、極度封閉的情況之下,面對很多絕望甚至是生命的絕望,大家為什麼還願意這樣堅持創作。

毛旭輝:絕望完全是虛無的。不僅僅是痛苦,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完全亂了。因為剛畢業那會兒,在學校有很多想法,看了很多東西,受西方作品的影響很重,出去之後該幹嘛去?一定要幹一番事業,這就是那時的感覺。畢業以後,面對社會,面對現實,你會發現有很多東西跟你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

楊凱:歷史和現實是有很多差距的。

毛旭輝:有很多差距和矛盾,你馬上要面臨每天上班等等很具體的東西,必然會産生一些觸動,原來沒有想過生活,它有一個過程。

楊凱:你們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玩藝術作為職業?

毛旭輝:想過,但是我們的理想是像梵-高、高更那樣每天畫畫。後來我發現所有這個世界好的位置都被人看守著了。當時想過留校。以我這種性格的人,參與“八五”的人,都是特個性的,都不可能和體制和睦相處。留校沒弄成,有同學介紹我去當中學老師,最後還是不願意去做這個,因為跟藝術相差太遠了,完全是不相干的。你説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你不上班就沒飯吃,面臨的問題就是要挨餓。然後還面臨繪畫這一塊的東西,你要怎麼繪畫,要畫什麼東西,不僅是生活裏面,還有這塊也要有所突破,要尋找。這些東西、這些問題交織在一起,我現在覺得1985、1986年,畢業之後過了兩三年,發現好像沒有什麼出路,全國美展跟你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都很“弱小”。我們可能也送過,但是不可能有希望。我們都畫了很多畫,一屋子、一屋子畫。結果也沒有人去看,就是幾個朋友互相之間看,更多的人就不知道了。但是我們還要畫。畫畫的慾望很強烈。實際上我們就是自己做,互相支撐著。一度是這樣的,要是沒有這幫哥們在一起,就很難堅持。

楊凱:那個時候也沒有想過放棄?

毛旭輝:也很奇怪,沒有想過放棄。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潘,在他那件最多只有12平米的房子中,全部是畫,裏面只有老鼠和松節油的味道。他當時那間房子連窗子都沒有,然後他就畫了一個窗子,畫得非常漂亮,外邊有鳥,有鳥什麼的。當時就是很奇怪,我們再怎麼絕望、虛無還是在畫畫。可能這就是今天要分析的問題。

楊凱:當時哪來錢買原料和油畫布呢?

毛旭輝:工資。我們都是怎麼做的呢?地礦局的院子裏蓋房子,我們就去那兒撿點料子回來,自己動手做畫材。我畫過大量的纖維板、木板、三合板。其實我到上世紀90年代以後才畫一點畫布,甚至就是90年代我跟畫商簽過約以後,我才第一次面對亞麻布。當時我根本不會畫畫了,我面對亞麻布根本不敢畫了。那是一種很爽但又很殘酷的情境。老潘的木工活挺好的,我在和平村那個架子就是他幫我做的。尤倫斯做“’85新潮”那個展覽的時候,專門派人到昆明來給我包裝那個時代的畫。我就想起當年我們做“新具像”展覽時畫和箱子的情景,反差巨大。

楊凱:顏料都是最差的顏料嗎?

毛旭輝:那個時候大家都是到處找,我到電影公司還可以弄一點,用了兩盒我卻報成七盒。到電影公司後條件好了一點,可以畫點帆布,那個帆布也是畫海報用的,但是質地要好一點。明明是用8米,我卻跟領導説要用15米。單位上也就是那樣,工資就40、50塊錢,要吃飯,還要經常買點磁帶之類的,還聽音樂、買書。當初大部分工資都買書了,除了買顏料還能幹什麼?還要抽煙。從來沒有存款,不可能有存款的。

楊凱:那個時候有沒有想過十年以後,一定能夠出人頭地,作品能夠賣錢,想過這個問題嗎?

毛旭輝:沒有這個概念。因為以前不賣畫,包括看的書也沒有説這個事情的。我們看的書都是畫冊,沒有這種概念,説要賣多少錢什麼的,沒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十年以後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況。那個時候畫好一幅畫就是最大的理想,就是畫出一種新的東西。

楊凱: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西方的藝術市場已經很火爆了。那個時候,高更、畢加索、梵-高的作品都賣得很貴了,那個時候你們應該知道那種資訊了?

毛旭輝:根本不知道。

楊凱:那個時候日本買梵-高的作品都很貴了。

毛旭輝:那是後來才聽説的事情。一些很偏的報道上可以看到,對我們沒有什麼影響。

楊凱:有沒有想過哪天你們也像梵-高賣得那樣貴?

毛旭輝:沒有這種概念。只想畫出那種很像樣的作品,但是我可以説一點,心裏肯定會想我會像梵-高一樣,但具體是什麼樣的成功,一點都不知道;成功以後會怎麼樣,也不知道。可能更多地會像梵-高或者高更這樣,哪天就自殺了或者以某種方式死了,被社會拋棄掉,藝術家就是這樣的。

楊凱:這種摧殘對你們是一種沒有希望的理想,理想和現實之間是一種巨大的真空。理想很遙遠,現實又很殘酷。在這種狀況之下,經歷了很多年。要不然就像梵-高一樣割掉耳朵,瘋掉了死去。

毛旭輝:如果當時周圍的朋友誰瘋掉,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像80年代我聽到海子自殺,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楊凱:還有一個顧城。

毛旭輝:我們沒有什麼負擔,又沒有財産,什麼都談不到了,存摺也沒有。家裏邊也沒有什麼傢具,一個黑白電視、一張床,再有就是你的畫。但是説回來,就是捨不得。

我覺得不管曉剛也好,老潘也好,我們三個沒有任何想法,但還是挺看中自己畫什麼東西的。我對藝術還是充滿夢想的。只是這種夢想不是今天的市場、成功什麼的。沒有直接的關係,也想不到。所以我覺得中國的現實有點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每一步的變化都是新的。以前我們做藝術的時候,什麼叫“批評家”,什麼叫“策展人”,什麼叫“畫廊”,什麼叫“藝術中心”,什麼叫“基金會”,什麼叫“拍賣”,什麼叫“藏家”,完全沒有這些概念,就是畫畫、創作。然後做到梵-高、畢加索的高度,中間沒有什麼過渡的。

毛旭輝:80年代人民的新長征路

楊凱:“八五”的時候,有五個群體以及它們此起彼伏的藝術活動,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毛旭輝:這就是歷史到了一個真正地需要發生巨變的時候,這是非常特殊的一個時期,整個中國大地需要改變的時候,就動起來了。當時問我“八五”是誰的?我説:“是人民的”。我不是亂説,我覺得確實是中國人所期望出現一個新的變化,大家在幾十年的政治運動以後,所有中國人都期望中國形成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更加健康的社會。我覺得那個年代出現的藝術家只是順從了時代——靈魂的孵化順應了這個潮流。如果不是這樣的話,85有什麼意義?  

如果所有的藝術家還在一窩蜂地搞主題性的創作,那麼我們在文化上就是一片空白,整個80年代就是一片空白,80年代的偉大就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它在文化上缺席的話,就是非常大的失敗。恰恰80年代在中國的歷史上必然會成為很重要的歷史時期,不光是藝術,那是一個開始。我也同意那個提法,説“80年代是一個新的長征”。你設想,如果沒有“八五”,那80年代有什麼?我們還有什麼?什麼東西可以躋身整個80年代?

楊凱:“後89”呢?  

毛旭輝:“後89”是另外一個問題,是和80年代不一樣的問題,是89年以後的問題。80年代很重要,中國的藝術不可能一下子從“文革”結束就到“後89”了。那這十年是什麼?

楊凱:藝術和“後89”有什麼關係?  

毛旭輝:當然有關係。我認為經歷了“八五”以後,中國的文化已經非常不一樣了,“八五”刷新了整個中國的文化現實。一種真正的新格局開始出現了, “八五”這批藝術家證明,參不參加某一個官方的展覽都不重要了,這就是説參加全國美展不是唯一的價值判定標準了,成不成為中國美術家協會的會員也不是唯一的價值判定標準了。“八五”的藝術家提出了另外一條道路——個人的道路。個人在社會上有機會了,我們同樣可以創作,同樣可以展出,同樣可以進入社會。後來的事實也已證明,80年代這些獨立的藝術家可以被稱為這個社會的精英,他們創造了一種新的方式,不同於以往的一種方式,可以在中國社會多元化的存在。無論是民間也好、官方也好,和國外交流也好,中國文化從此開始豐富起來了,有活力了。在80年代不僅僅只有焦慮,這種焦慮渴求變化,但是不知道怎麼變化。那個變化是有阻力的,會受到保守勢力的壓制。但是今天,危機可能不在我們這一邊了,而是轉移到了美術家協會,是他們要解決他們的問題的時候了。這就是這30多年後的變化。  

楊凱:從“八五”之後到現在,經過這30多年藝術的格局變化,你有什麼感想?  

毛旭輝:感想當然是很多的了。三言兩語很難談今天的感想。整個80年代,都是我的年輕時代,我從那時走了過來,我還是很欣慰的,我經歷了那麼一個變革的時代。而且中國作為一個非常有活力的國家,一個有活力的古老的國家,在經歷過60、70年代那種沉悶之後,煥發出作為一個大國的力量,今天它在世界上的地位,30年後在國際的地位都發生了改變。雖然説也帶來了很多問題,那是必然的,什麼社會都有問題,但主要看是什麼問題。如果從藝術本身的角度來看,我覺得中國的現當代藝術已經取得了非常大的世界影響,無論是從市場還是與國際交流的活動裏邊,都取得了相當多的成績,這是過去我在年輕的時候想不到的東西。可以這樣説,變化非常大,而且每次變化都是新鮮的。中國這個社會,從“傷痕”、“鄉土”、“八五”到“後89”,再到後邊的市場化;從798這種地方還僅僅是一個工廠的時候,到現在這種劇變——那麼多的畫廊,那麼多的空間,那麼多的基金會,那麼多觀眾,藝術已經進入到不同人的生活裏邊。今天的人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藝術,國際的、本土的、年輕人的、老藝術家的,從這一點上來説是相當可喜的,這和30年前完全不一樣。很多年前我們一年可能只會看到一個展覽,就是美術家協會組織的,都是帶有政治含義的展覽,沒有獨立的藝術家的展覽。但是今天你看看這個局面,都是以個人的名義在舉辦展覽,變化很大。

楊凱:你覺得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現代主義藝術,包括“八九”、藝術市場化、現在市場低迷、經濟危機,你們作為中國幾十年的見證人,有沒有認真地思考要怎樣看待中國的現當代藝術呢?  

毛旭輝:藝術和文化並不是獨立的事情,我希望把藝術放在一個大的文化範疇裏面來討論。我覺得所謂的“文化”就是一種表達“方式”, 這種方式是不能停止變化的,不管你處在哪,就是處在市場好的時候,方式同樣重要。沒有這種基本的人文意識,文化是不成立的。文化一旦變成一種格式、一種僵化的東西以後,那將是對現實的一種彎曲,對人生的一種壓抑。文化會在任何現實的變化當中找到新的方向,所以我並不擔心文化的方向問題。管它什麼危機,都會給文化注入一些新的東西,所以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楊凱:你如何看待中國當代藝術這30多年,或者我們這樣説,如果我們現在重新來肯定中國當代藝術,給它一個詞語“中國當代藝術”。你曾經參與到“’85新潮”裏,現在30年過去了,你怎樣理解什麼是中國當代藝術?  

毛旭輝:中國的當代藝術主要是指發生在中國的創作。如果它是一個區域性概念的話,確實有國家和地理的概念在裏邊。但是這個東西並不重要,為什麼?這只是為了交流的一種説法而已。我認為地域概念就像交通標誌一樣,這種提法並不重要。  

楊凱:什麼叫“當代藝術”?什麼叫“真正的當代藝術”?  

毛旭輝:我並不關心什麼是真正的當代藝術,從我個人的角度,我只關心個人的藝術。一個人,他的藝術道路能不能發展下去、能不能走下去,這才是我關心的。不管哪個地區的藝術,只要有人就有藝術,只要有人的生活就有藝術的産生。這是我關心的。至於創作的是不是美國藝術,創作的是不是非洲藝術,創作的是不是中國藝術,這個概念本身不是特別的重要,只是一個交流的問題。我開始接觸藝術的時候,我並沒有非要去想達•芬奇是哪個國家的人,梵•高是哪個國家的人,這有那麼重要嗎?但是我相信,他是我們人類中的一員,這才是重要的。你説畢加索是西班牙畫家還是法國畫家?這個有那麼重要嗎?或者説畢加索非要代表法國現代藝術,我們才覺得他這個“代表人物”很重要呀?那麼梵•高是代表了荷蘭的現代藝術,還是代表法國現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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