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斌
近三十年來,在中國美術界,吳冠中一直是一個富有爭議的話題。從他70年代末80年代初拋出的三篇關於形式美的文章,到九十年代初的“筆墨等於零”的論斷,再到近些年對於美術體制的猛烈抨擊,每每都引起美術界的軒然大波。他的去世也在美術界、媒體上産生廣泛反響,全國各地舉辦了一系列的紀念活動。他被視為“通古今,融中西”的大師級藝術家,收藏界對於其藝術市場前景更是有極高的期待。這當中自然也不乏質疑者,摒除一些情緒化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雙方都有人發出歷史地看待吳冠中在美術史中的作用的吁求。歷史地看待吳冠中,這的確是我們應該堅持的態度,在此,筆者也試圖歷史地分析一下吳冠中。
毫無疑問,吳冠中的言論甚至較之其作品更受人們關注。而在言論方面,對於中國現代美術史起重要作用的首先要數他關於形式美的見解。他大膽提出形式美、抽象美的論題,並敢於顛覆在文化及藝術領域佔據金科玉律地位的“內容決定形式”論,重新喚起了對藝術自身語言及自律精神的追求,這是對建國以來政治綁架藝術的強有力的反撥,正應和了文革結束之時人們力圖掙脫政治意識的束縛,渴望審美嚮往的心聲,其歷史進步意義是不容質疑的。但是,他的言説也不乏局限性。鄒躍進就分析説:“吳冠中在主要的方面還是用古典的形式美來對待藝術形式”,他的理論“只是為形式探索中的唯美主義開闢了道路。實際上,吳冠中在藝術實踐上的成就,也主要體現在唯美主義的形式探索方面”。[1]我們知道,80年代以來,對唯美形式的追求成為中國美術界覆蓋面極廣的一種傾向,逐漸地,它既偏離了藝術語言的前沿探索的軌跡,也偏離了當今中國複雜的社會現實和生存處境的切實訴求,而淪為平庸流行的商品和家居裝飾的寵兒。高名潞曾坦言:“吳先生這類藝術家比較強調形式與語言自身的美,視覺的愉悅性、優雅。當代藝術除了視覺和語言的探索外,還要和當代人的心理變化、文化變遷、社會轉型緊密相聯。他的藝術和這些方面顯得沒有直接關係,加上年事越來越高,距離就越來越遠。”[2]當然,我們不能過於苛求置身當時那種歷史語境中的吳冠中,也不能將唯美主義不良傾向的源頭全歸因于他,但至少我們應該明白如何客觀評估他的那些言論的歷史作用。
再説近些年來他對美術體制的抨擊,首先也是應被肯定的,他道出來很多人不敢説或者説了也未必有如此反響的真話。但李公明就分析,他的這一系列真話並談不上有多少見地,其轟動影響“只是名人效應所起的放大作用而已”,對形成自由、平等的輿論氛圍未必有利;同時他似乎觸及了中國美術界存在問題的根源——體制,但又遠不夠深入。[3]他所説的“以獎代養”等改進措施也説不上是具有現代公民意識的見解,而我們看到,被抨擊的美協、畫院雖不能講完全沒有危機,但它們所做的革新,比如扶持項目,獎勵作品等等,也不過是變著法子繼續在既有體制的軌道上滑行而已。並且,我們把體制調整的希望寄託在一個老人的幾句炮轟之語上本就顯示了我們當前文化藝術群體的悲哀。
我們簡略分析了吳冠中的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之後,再看看他的藝術創作。吳冠中曾説他和三股勢力作鬥爭,一是中央美院徐悲鴻和他的學生為首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寫實主義繪畫流派;一是延安來的一部分“左”的美術幹部;一是保守的傳統勢力。[4]在建國直至文革結束這段時間,吳冠中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而仍執著于形式美的追求,自然被邊緣化。他因不願按照政治模式畫工農兵而只得改行攻風景畫,寧肯忍受冷落和寂寞也不改變自己的藝術理想。雖然他對寫實主義的貶斥有待商榷,但他所堅持的藝術創作取向無疑為單一化的毛澤東時代美術增添了一絲異樣的風采。80年代以後,吳冠中迎來了他的輝煌時刻,他的融西方現代派元素與東方意象于一體的,既具有抽象美又不脫離客觀對象的作品適合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審美需要。而愈到晚年,尤其是他去世以後,“東西冠中”的説法傳達四海,他儼然成了一位對傳統和現代,中國和西方都有著精深研究並予以融匯貫通的大師。的確,他的作品是融合了中西方、古代及現代一些元素,尤其是他以極為直白的現代構成方式演繹中國繪畫意象獲得了西方人的欣賞,但我們也得承認其途徑和深度還有待歷史的評估。至少,在對於傳統經典的摩習上,郎紹君就曾表示過懷疑,認為他對國畫根本沒有下過大功夫。
我們回看他的作品,雖然單一檢視不乏鮮明的符號特徵和個性表達,但整體觀之便顯得有些千篇一律,鮮見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我們在他的畫冊及畫展中見到太多的白墻黑瓦的江南民居、波浪狀的弧線綴以繽紛色點的花枝。他晚年的“漢字春秋”系列更是多見遊戲塗鴉之作。很顯然,他被過度地包裝和消費了。這一點,他自己多少也有覺察。他説自己的作品爆出的高價很多都是市場炒作所致。他晚年在藝術市場上另一個引起爭議的事情就是,有公司以其水墨或油彩作品為藍本製作限量絲網版畫當成原作簽名出售,這些並未開拓出什麼新的藝術語言的“複印”、“克隆”之作因為打著吳冠中作品的旗號而售價不菲。[5]
現在,吳冠中走了,對於他的劣評逐漸隱退,畢竟他有那樣的藝術威望,有不少人崇拜的骨氣,同時又並無什麼大的過錯,而對於他名聲的消費則可以更加安全了,再也不用擔心他會出來説一些讓人尷尬的話,他的鋒芒已經凝固在歷史的空間裏。對於官方來説,這是在沒有大師的時代唯一可以往大師名分上扯的人。對於藝術市場來説,他的作品數量也已經凝固,升值更令人期待。
吳冠中曾有過沒做文學家而深以為憾的説法,他最崇拜的文學家是魯迅,他稱魯迅是精神上的父親。魯迅是一個被後來的政治過度消費的人物,吳冠中也是一個被過度消費的人物,他成了文化傳播及市場領域裏的一個輝煌符號,至於他的藝術言論及作品的具體意義和價值,尤其是那些警語所指涉的問題已經沒有人去深究了。
原載《中國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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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鄒躍進:《新中國美術史:1949—2000》,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第183頁。
[2]彭淑、袁誠:《吳冠中:最負盛名者最遭物議》,《南方人物週刊》2010年第28期。
[3]李公明:《吳冠中先生到底炮轟了什麼》,《新京報》2008年4月1日。
[4]張英:《我要學政治”——吳冠中的最後歲月》,《南方週末》2010年7月8日
[5]應天齊:《絲網版畫與印刷複製品問題辨析——由吳冠中2007“絲網版畫新作”説起》,《美術報》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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