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楚桑
被訪:余極
時間:2009年10月
地點:成都
整理:陳成
楚桑:我想先談得概括一些。我看了幾篇有關你的批評,描述和分析都很到位,缺少的是你早期和前期作品的上下聯繫。這是一個遺憾,因為你已經放出話,好像是你要結束行為藝術的這段工作了。
余極:談不上什麼放出話,我沒有説要結束。我説的是小結,一個階段的小結。我是計劃明年進行些別的嘗試,比如説可以重新開始畫畫油畫什麼的,當然還有其他沿續以往的計劃,可不是説再也不做行為藝術了。我需要一個思想和形式的轉換,不是簡單説把床拆了做成椅子,不是那回事。
楚桑:那還是有點這個意思。
余極:一部分變成了椅子。一部分——它的思想原型,進入了另一種形式,這樣説準確些。
楚桑:我試著概括一下。我的總體感覺是,你過去的作品都較溫和,但是很另類,有些主題還表現出後現代的政治性諷喻,對當代藝術偏愛的暴力、色情在表現的同時又都做了適當的遮擋和隱蔽,如《對水彈琴》、《余對魚説》、《高古遊絲》等,一般看起來是對中國古典寓言的再闡釋,文化的隱喻要多些,有書卷氣,有詩意。但行為藝術與書卷氣在本質上是衝突的,聚合在一起來表達文化反諷,會很晦澀,我對你的作品就産生過禪宗的聯想。有個禪宗公案,懷讓禪師看到馬祖打坐,跟他打招呼,問馬祖打坐幹嗎?馬祖説參禪,於是懷讓就拿塊磚頭在他面前地上磨,這下馬祖忍不住問他磨磚幹啥,答曰磨鏡子,馬祖又問磚頭怎麼可以磨成鏡子呢?懷讓説,打坐又如何能成佛?馬祖當下頓悟。你覺得禪宗的行為其實也有些類似行為藝術的表達嗎?你的反諷也是想讓人開悟?
余極:我對古典寓言是用審美的眼光去看,比如古文,好的修辭本身就産生意義。在我需要一個畫面意境時,反諷就不重要了。為什麼要反諷?利用反諷傳道是禪宗的教化手段,這時反諷是工具。我是把反諷當作修辭。我想要理念直接穿過媒介,讓它呈現出來,但它的表現形式也應該是理念的一部分。行為藝術本身不是工具,它是理念,表達精神,或者説是精神本身,我們看到的只是精神的外表。
楚桑:再如,有時候説到繪畫,我們經常用一個意思説畫得好但沒啥嚼頭,又用另一個意思説有嚼頭但畫得不怎麼樣。你説過寧願晦澀也不能丟掉難度。你要求行為藝術要有一個技術標準?
余極:我沒有説過寧願晦澀,也沒有技術標準。當然可以有些難度,但不需要做到禪宗的那種難度。你講的那個,如果沒有機趣,沒有思想的難度,磨磚就是弱智,這個行為就不能轉換成反諷,變成智慧或者修辭,當然就沒有這個不朽的故事。其實我喜歡簡單,它可能有隱藏,但要盡可能巧妙,基本上屬於“看似簡單”。
楚桑:這類題材是指包括你做的那些社會記錄的攝影,比如“洗足”的那個作品,《洗足圖志》?
余極:不知道呀。這“洗足”是有兩個不同的作品。作為行為藝術的洗腳是挪用,把商業的日常行為,功能是身體享樂的非藝術行為,挪用到展覽空間,非日常化,轉化為藝術作品。另一個是攝影《洗足圖志》,主題不是洗腳的過程和洗腳本身,是服務人員在工作狀態下的肖像。她們是特殊的人群,在華燈初上時開始工作,生存狀態很曖昧,我實際是做一種田野報告式的東西,展現她們的狀況,揭發潛藏於人們內心深處的權力期待心理、享樂主義、虛情主義甚至一種虐戀的施暴情結。
楚桑:還有一類就是身體行為藝術,更接近我們理解的行為藝術的本意,比如《尤物之吻》、《想要偷渡》一類的。《尤物之吻》有人説是表達了一種暴力思想,但我覺得不是那種外在暴力,外在暴力只是硬暴力,還有一種是看上去很迷人的軟暴力,文化暴力就屬於這一類。你的親吻最終是讓對象窒息,實際上你在讓對象窒息的時候,自己也在窒息。但又給了一個迷人的陷阱。從通俗性看,而我更喜歡《我是凱撒》,《我是凱撒》更容易理解,給了更多的解讀,它讓人聯想到現實中的政治波普遊戲。如果純粹是生理和心理的,作品本身很單純,但太容易被複製,反而觀者的參與使它變得豐富和生動,偶發的隨機性,很多更曲折的想法更獨特更有趣,更有高潮,行為藝術首先是個時間藝術,這個時間是現場的,在一個很局限的範圍內能表現,需要高潮。
余極:對,現場的捲入,高潮容易到來。西方有個著名的凱撒雕塑,他一手指向前方,一手手持權杖,是權力象徵膜拜的東西。我模倣了這個動作,用衛生紙在裸體上包裹成長袍,手執木棍象徵權杖,讓觀眾邊喝準備好的酒水邊噴射我,直到紙衣破落,身體顯現,支離破碎。這個過程很好玩,你不能完全捉摸觀眾做互動行為時他們的心理活動,還有思考,但他們忘我參與,嚴肅又活潑。所以説現場捲入,高潮到來。
楚桑:《想要偷渡》説的是權力、文化,以掙脫和解放的方式挑戰它們,是這樣的? 《想要偷渡》也做得很好,從作品設計到過程情節性都表達得很完整,從著衣的文明假像到裸體,從中式衣服到西式衣服,從中國的傳統文化語境過渡到西方語境,兩個象徵在起作用,濃縮了中國最近幾十年的文化的演變。作品的綜合性強,你艱難爬行過程很讓人揪心,揪心讓人意識到時間,從你做行為藝術的構成,演化出時間的概念,在此作品裏是明顯的。
余極:面對一個更強大的對手,教誨和批判有時顯得很無力。玩笑和幽默的力量我們不是了解得很清楚。解構的本質是懷疑,有些東西就是指鹿為馬,指馬為鹿,你不需要説破,但你要存疑而問,自然可以現身説法,那必須“表演者和觀眾以及劇場”要統統在場,時間性本身就是行為藝術的特徵之一。而象徵在這裡僅僅是個出發點,有時候其實不需要,所以,後來在波蘭又有做過一次,我取消了最後的再穿上衣服的結尾,更注重過程,爬行就是這個作品本身。
楚桑:中國文人喜歡東方朔不喜歡董仲舒是有道理的。但《想要偷渡》這件作品的嘲諷是壓倒性的,沒有滑稽成分。從中式著裝到西式著裝,從中國傳統文化語境過渡到西方文化語境,兩個象徵在起作用,濃縮了中國最近幾十年的文化演變,這是很嚴肅的思考,還演化出時間概念,讓表演時間和歷史過程重合。我看過的大多數現場行為都比較散漫,就是塗鴉,沒有歸納。這種複雜的隱喻性敘述模式,在你以前的作品裏是沒有的。
余極:嘲諷?其實《想要偷渡》有個初衷,想談文化的轉譯,在轉譯的過程中母體文化變得支離破碎,我們得到的只是表面的外在的,不具備內在性和血緣性。
楚桑:能從這些作品看出內在的邏輯關係。第一類是表達人的困境和受迫關係,比如《舐紙呼吸》等,這些是生理抑制,是對自虐暴力的理解;第二類是《凱撒》,表達挑逗和恥辱感,實際上是一種心理暴力;再就是《想要偷渡》。這樣從生理暴力到心理暴力再到文化暴力,我最後看到了不同的暴力主題,但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理解的暴力。最近的作品又從暴力過渡到虛無,比如《圈禁24小時》、《失禁1000毫升》等等。這些作品從形式上看和早期有差別,但前後思想是一貫的,都在探討易朽性,過去是對生命轉瞬即逝的不信任,以自身的身體為道具闡述自身的感受,看和社會發生互動時會産生什麼東西,然後是權力、文化的虛無,後來延伸到《雲煙過眼》《浮煙落照》一類攝影作品,虛無的空間,虛幻的煙幕,模糊的群體,時間的幻覺,影像化的不真實,還是一個類似滄海桑田、海市蜃樓的隱喻,整個作品很悲觀,身體靠不住,個體靠不住,在群體中人與人之間發生關係時也靠不住,甚至錄影作品《變臉》裏人的表情也是不真實的。這就從個體的困境到群體困境,從個體心理進入到群體心理,從個體社會學進入到群體社會學。
余極:我不喜歡我的作品給人那麼沉重的感覺,過於徹底的質疑就沒有作品的餘地了。在一個膚淺勝利的時代,深刻在很多人看來是老朽的。浮煙落照般的意境你不認為它就是一種詩意?這個詩意很直白?
楚桑:歧義是作品的生命力,互動的結果可以有很多種。
余極:凡事要一攪和,事情就複雜了。闡釋的範疇不同於創作的範疇,都需要體會在場感。
楚桑:還有一個細節,就是你對道具的選用,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你對道具的選用。雨衣,軟紙,麵粉,在你的作品中出現的次數和頻率很高,我想這不是隨機的選擇。你對這些道具的偏愛,提示了你在選擇象徵物。不好意思,還得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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