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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為山:我看美術家筆下的魯迅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12-09 18:13:26 | 文章來源: 吳為山的部落格

文\吳為山

在中國,只要識字,就知道魯迅。即使不識字,也略知一二。凡學畫者,只要能描上幾筆,都學著畫魯迅。魯迅影響之大,已成為民族魂的象徵。

今天論壇的主題圍繞“從魯迅的藝術世界,看大師的養成與中國文化藝術的創新與未來”。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選題。它使我想起兩點。其一,魯迅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而且也是一個廣泛意義上的美術家。他通曉中外美術史論,收藏和整理中國傳統美術遺産;倡導新興木刻運動,舉辦美術展覽;介紹外國美術作品,翻譯外國美術理論書籍,扶助革命美術團體……魯迅先生的一生都與美術結緣,他的美術活動與文學創作互相惠澤,對當今依然有著其現實意義。其二,正因為魯迅先生與美術這種特殊的關係,使得美術家們與其精神通息。近八十年來,美術家們創作了大量有關魯迅主題的作品。其中不僅有魯迅的肖像,還有以魯迅文學作品為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中,無論以木刻、中國畫、油畫,或是以雕塑的形式錶現,都從不同方面、不同視點反映了美術家們對魯迅的認識和對魯迅的崇敬。有些直接受魯迅美術觀的影響。當然,就藝術發展而言,這些作品反映了不同時期的美術創新。就特點而言,體現了藝術家個人風格的嬗變。這些作品是魯迅精神的反光鏡,它通過藝術使得魯迅的精神與思想得到廣泛傳播。因此,魯迅、魯迅的美術觀,以及美術家筆下的魯迅等是值得研究的課題。

魯迅認為“故美術者,有三要素:一曰天物,二曰思理,三曰美化。緣美術必有此三要素,故與他物之界域極嚴。” “美術”之目的與致用在於:美術可以表見文化;美術可以輔翼道德;美術可以救援經濟。他提倡“為人生的藝術”, 注重美術的現實性、民族性、時代性和功用性,追求一種強有力的藝術美。他對中國新興木刻的推動,不僅激勵了一代版畫藝術家的成長,還使木刻成為革命的武器。他的繪畫、書法與設計都是極有特點的。繪畫立意高妙,簡練生動;書法清靈淡遠,內蘊堅韌;設計則古雅凝練,別開生面。同時他豐富的收藏涉及到古陶、漢畫像、碑帖、六朝畫像、年畫、浮世繪等,尤以藏2000多幅版畫和6000余件漢畫像及碑拓而著名。這些藏品的選擇體現了魯迅美術觀和價值觀,同時也豐富了魯迅的美術觀。因此,這寶貴的精神資源和價值取向是溝通美術家心靈的內在因素。自1936年魯迅逝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今天,許多受過魯迅教誨或崇拜魯迅的美術家都把表現魯迅的精神作為創作的重要題材。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家有曹白、黃新波、陳煙橋、顧炳鑫等。一些已深深印入人們心中的魯迅肖像,已成為文化的記憶和文學與時代的特定符號。如力群的《魯迅像》(1936年),黃新波的《魯迅遺容》(1936年)等等。這時期的肖像木刻刀法平實,表現樸素,頗有柯勒惠支版畫黑白的分明和魯迅藝術作品尚簡的美學精神。徐悲鴻、劉開渠、、蕭傳玖、潘鶴等創作的魯迅像,多以“橫眉冷對”為形象塑造依據。即使是在“文革”期間或文革後期,藝術盛行表現“高、大、全”,“紅、光、亮”的情形下,對魯迅形象的刻畫都不受干擾,仍然是“橫眉冷對”。如陳逸飛的《魯迅走上講臺》選取了背影以強調其“冷峻”的一面。“文革”之後,以魯迅為“精神之父”的吳冠中則以畫魯迅故鄉和寫魯迅詩意創作了一批風景畫。令人震撼的是他創作于2008年的油畫《野草》。魯迅的頭像和野草一起生長于大地,吳先生的立意是:生於野草年代,一生鬥爭于野草,最後葬生於野草。此時的吳先生已年逾古稀,唸唸毋忘的是對一生所信奉的魯迅精神的回眸。我知道,吳先生的藝術充滿浪漫的詩情,它置魯迅于“春山”、“朝花”之中。這“春山”、“朝花”是藝術大師向魯迅獻上的最珍貴的禮物----美。吳冠中的同學、老友熊秉明先生同樣是一位魯迅的追隨者、崇拜者。他説“1947年,我留學法國,在巴黎結識吳冠中,第一次見面,我學哲學,一時找不到共同的話題,有些冷場尷尬。忽然談到魯迅,論到梵谷,頓時如烈火碰到幹柴,對話於是嘩嘩剝剝地燃燒起來。”2008年,我去巴黎,在熊秉明生前的工作室的墻上和桌上有許多創作魯迅的畫稿、剪紙稿、泥塑和石膏雕塑稿。特別是他畫魯迅與周作人的一幅近乎于漫畫的炭筆稿,兩人形態迥異,卻各具神韻。昨天由熊先生的夫人陸丙安女士捐給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五十一件作品中,有一幅作于1964年的《魯迅畫像》,魯迅躺在藤椅上,沉鬱冷逸,作構思狀。可見魯迅的一生影響了多少藝術家的一生。熊秉明先生一生中創作的最大的一件作品《孺子牛》立於南京大學,也是得于魯迅先生的“俯首甘為孺子牛”之意。聳立於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魯迅》,不但從形象和內質上由魯迅及魯迅精神出發,從形式上也受魯迅推崇的德國珂勒惠支藝術影響。

2002年,他在給我的來信中這樣寫道:“魯迅像成之後,我一直有一種憂慮。在青少年時代受魯迅影響很深,他介紹過西方畫家柯勒惠支,給我的印象很深。到法國後,法國人對德國、北歐在法國的畫展頗有些隔閡,介紹不多。但我心目中的魯迅像必須帶有北歐和德國表現主義,主體意義的精神。和法國地中海的氣質相當不同。如果法國人不一定能欣賞,離此更遙遠的中國人如何能接受呢?這是我的憂慮。你能欣賞,因為你是內行,能看到底細,但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呢?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中學生呢?在今天恐怕讀魯迅的人也很少,能咀嚼魯迅的文字的人更少了。現代文學報館裏有十三座現代文學家的紀念像。我做的一座顯然源於另一種思想。你‘認為這是雕刻的本質的所在’,不知道別的評價如何。”

早在十年前,熊秉明的好友楊振寧看過我于1994年創作的《魯迅胸像》時,便向我介紹熊秉明先生創作的魯迅,並寄了一份他發表于《光明日報》的文章《中國現代文學館和魯迅頭像》。文中寫道:“ 頭像立體感十分突顯。許多鐵片造成了許多不同的面,一片一片地,一層一層地,用焊接線焊在一起,塑造出一個巍然凝聚著力量的金屬立體——魯迅的頭。它給我的總印像是憂鬱沉重的氣質,敏銳深入的觀察力和絕不妥協的精神……

轉到頭像後面,看見秉明刻上去的《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這是讀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幾句話,是濃縮了的真正原味的魯迅。刻在頭像上將讓後世永遠不忘魯迅所經歷的陰暗時代。我以前沒有讀過這幾句話。今天讀了不禁想到假如魯迅復生,有機會觀察他死後60多年中華民族的天翻地覆的變遷,有機會展望下一世紀的未來世界,他將會寫怎樣的文章呢?。”

像楊振寧、吳冠中、熊秉明這一代經歷過20世紀中華民族浴火重生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的辛酸與激情與魯迅的精神世界是重合的。

由此我想起2003年春天,吳冠中先生看到我創作的魯迅胸像後脫口而出:我到現在沒有見過做魯迅像做得好的。我知道他對我的“魯迅”不滿意。我問他“熊秉明的《魯迅》怎樣?”,他説:“那當然好,秉明深刻理解魯迅。原稿保存在我家裏”。

2006年,我再塑魯迅,這尊像現立於南韓吳為山雕塑公園,我有感而發寫下:

“‘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我自幼喜讀魯迅詩,兒時家中挂滿父親手書的魯迅詩句,數十年的意象幻化成一個由大地而聳立的不朽之魂!”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這身影成了所有追尋民族魂的人之永恒記憶恰似永遠前行的紀念碑。”

“以刀塑造,硬而爽。

簡中求準,落刀成型。

捷而猛,則魂魄生。

這是最硬的骨頭,是我們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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