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岑
2010年11月18日下午,在南京江心洲,中國有了第一個精神病藝術基地:南京原形藝術中心。本刊對中心創建人、藝術家郭海平進行了採訪。
“垃圾桶”裏救回來的作品
記者:能説説“原形”藝術中心成立的始末麼?
郭海平:我從很早就開始對藝術,精神與社會的關係有很大興趣,但只是有個隱約的探究動機,直到2006年10月,我正式入住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我才將此動機付諸實踐。一開始我的想法就是“收集精神病人的藝術作品,研究他們的創作與精神世界”;三個月下來,我何止是完成了“研究與收集”,我看到了真人,看到了真相,並開始仰視瘋子,他們是我的上帝,我見到了真正的自由、自然與生命的意志。
於是我有個想法漸漸清晰:做一個民間原生藝術中心,讓精神病人有創作的空間,帶領我們走出今天的精神困境,同時也讓他們靠創作養活自己,讓人們從鄙視和恐懼他們,變為理解和尊敬他們。
我的合作者曾麗華無償資助原形藝術中心的基本開支,2010年7月21日,我們拿到了南京市民政局的批文,這個批文也算是原形藝術中心的“準生證”。這是最光明的一天,當時拿到批准坐在車上,我忽然覺得天空特別開闊。
2010年11月18日,中國精神病人終於有了自己的藝術基地,這不僅是—個開創,而且必將對中國眾多人文領域産生深遠影響,這是因為在此之前,通向中國人內心深處的那扇大門一直是關閉的。
記者:“原形”藝術中心的作品,有什麼挑選標準?
郭海平:能給人們帶來啟示的就值得展出。有些在住院醫師看來畫的“不知所云”的、被丟到垃圾桶裏的作品,卻被我撿回來。我挑選作品看三條:一,病人有自發的強烈的創作欲。同在一個房間裏,面對筆和紙,有的畫兩筆就顧左右而言他,有的一畫就停不下來並沉浸其中,非常專注,後者的藝術創作就完全是純粹的、始於內在的;二是,挑選未受過任何美術教育的病人,他們的作品看不到教育的痕跡和環境的污染,完全是原生態的表達。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作品能夠向我們傳遞許多重要的內在精神資訊,這些資訊可以拓展人們的精神空間,並讓人的精神獲得更多的自由。
記者:作品賣出後,所得收入怎麼支配?
郭海平:將來我們會參照國際模式代理他們的作品,一旦有經濟回報,直接回饋給病人本人或者監護人,用於改善他們的生活與治療,比如用副作用較小精神藥物,因為眼下大部分病人使用的藥物副作用較大,病人的精神世界基本被忽略了;另一部分用於推廣病人的作品和中心的發展。病人創作,需要一個獨立的、無干擾的空間,這需要大量綜合的投入。可是現在醫院都超負荷運作,這些幾乎不可能。我們以後會試著接一些病人來“原形”駐場創作,為他們提供一個相對安靜、獨立的創作空間。當然,賣畫更重的目的還是減緩他們在現實中的生存壓力和體現他們的社會存在價值感。
記者:在你看來,精神病人的藝術作品有什麼特色?
郭海平:我發現很多病人的作品所表現的視角是游動的,有時還入深入物體的內部。還有很多病人會畫出密集的點,畫作的顏色也極其鮮艷。下筆肯定,明確,沒有猶豫,也是他們作品的—個普遍特點。總體上説,他們的作品反映的都是人的潛意識精神世界,通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發現人的許多潛能和天賦,再與其他正常的藝術家創作的作品相比,精神病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和個性,而看那些正常的藝術家作品,沒有自我,個性蒼白。
精神病人讓我們看到了硬幣的另一面
記者:精神病藝術的價值在哪?
郭海平:價值在於啟示和引導。
對於藝術家們來説,精神病藝術揭示了藝術與人生命最原始的聯繫,這是—種非常緊密的聯繫,遺憾的是這種聯繫後來被現代文明中斷了。中國的現代藝術主要是受西方的影響,而西方的藝術在他們走到絕境的時刻,正是精神病人藝術、原始藝術和兒童藝術幫助那些走投無路的藝術家尋找到了新的動力。認識這一點,對於今天的中國藝術家非常重要,對此我有很深的感受。眼下當代藝術總衝著世俗的方向去來勁,卻缺少打動人心靈的東西,但在現實中,我們卻看到人的心靈正在一天天地枯萎。
對於其他人來説,精神病藝術教會我們靠直覺去看藝術。我們今天的藝術太經驗化、專業化、知識化,弄得大家在它面前都不自信。好的藝術是不要懂的,你一聽一看就有感覺,就明白了。精神病人們創作完全是憑直覺,他沒有任何世俗的經驗,就憑著天性去看,去畫。看這樣的藝術品沒有任何障礙,好就是好,有感覺就是有感覺。不過,在今天,即使眼前出現好作品,大多數人都會失去自己的判斷,他們要在世俗世界裏去找專家,很可憐,今天大多數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天性,好就好在在精神病人那裏還能找到。
往更遠了説,精神病人呈現出了精神的原形。我曾被誤診為肺癌,在當時極端絕望的狀態下,俗世的追求都被放棄了,我第一次赤裸裸地感受到自然的意志與力量,有了一個終極性的發現:疾病、 瘋癲讓人解脫,只有真正放棄世俗,才能直面自然。所以我們應該仰視精神病人,因為他們在精神分裂和自閉中擺脫了世俗世界,從而使自己回到自然的懷抱。精神病人為我走出了精神困境帶來了重要的啟示。
我們都有感覺,現實是有問題的,有嚴重的問題,我們的精神陷入了困境。大家都普遍感覺到了。中國人信仰匱乏,道德崩潰,與自然越來越遠。這個時候精神病人起到了一個引導的作用,我們過去從未以完整的角度去省視過自身,精神病人讓我們看到了硬幣的另一面。實際上精神病人是呈現我們自己原形的一面鏡子,為此,他們為我們做出了極大的犧牲,這個代價很慘痛,我們不能不珍惜。他們是很脆弱,敏感,對危險尤其敏感,他們是我們社會的報警器。面對這報警器,有人要關掉它、整聾它,這不是開玩笑麼?
藝術是對精神最好的治療
記者:藝術創作對於情緒不穩定的精神病人,是有益,還是危險的?
郭海平:藝術是對精神最好的治療。病人們在創作過程中,自己的潛能受到了激發,這是—種自我的修復和自然的治療。現代精神病醫學太強調醫學干預,這不僅是對精神病人的歧視,也是對人生命的歧視,非常無知和野蠻,他們把科學當成了宗教,後果非常嚴重。今天人精神的問題就是越來越遠離生命本體和自然,太社會化了,藝術是—種最古老的治療手段,它幫助我們找到自我和自然。人之所以“瘋掉”,就是因為壓抑,情緒沒出口,結果在忍無可忍中失去控制,這就是瘋狂,這就是自然力量的彰顯。只要內心的力量尋找到抒發的出口,就能獲得平衡,“病”也就會好轉。在藝術創作的過程中,很多負面的情緒會在形象化的過程得到消解和昇華。最直觀的例子是張玉寶,來我們中心駐場創作前,因為不自信和藥物治療而嚴重佝僂,見人不敢説話,看人也是偷偷瞄一眼迅速移開視線,但是畫畫3個月之後,他也開始挺直胸脯走路,可以直視著人的眼睛説話——這難道不是進步麼?難道人都要彎腰駝背、斜眼看人,那才是“健康”?
以後還會去“翻垃圾桶”
記者:以後有什麼打算?
郭海平:我們已經和許多民間精神康復機構聯繫上了,我會去他們那裏為病人們提供各種便利,幫助他們在藝術中找到自己,我去有些機構,發現好的作品都在垃圾桶裏,我們現在大多數人的腦子都壞掉了,但非要説自己正常,還強行將自己的“正常”強迫別人接受。另一方面我會請精神病人們來原形駐場創作。上面也説過,希望通過原形藝術,讓大家對待精神病人多些寬容和尊敬,這既是對他們的寬容和尊敬,也是對自己潛意識的寬容和尊敬,當然,更是對自然的寬容和尊敬。
文章來源於《map》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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