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到家鄉金城算是他的一次折返,再次回到身邊的人和事,畫那些沒有光環和特殊含義的普通人讓他感到踏實。這些畫作最終會被放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出,劉小東也終將回到喧鬧的北京,但金城的時光也算作一個安靜的段落。
“只要我還沒落魄到沒法生活,這些畫我就儘量不賣。”他裹著軍大衣躺在沙發上,嗑著花生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中國新聞週刊:你曾經説你畫的畫都是把看到過的東西呈現在一起,形成一種別彆扭扭的、荒誕式的東西。這次回到家鄉,模特都是你以前特別熟悉的人,你和模特之間會不會有一種特別複雜的感情?
劉小東:我倒沒有想那麼多。就覺得這次畫畫不要打擾了別人的正常生活,別因為畫了他以後,讓他變得不好意思。我自己這次反而有點害羞,以前我回來的時候就在家悶著,跟朋友喝酒,從來不畫畫。這次一開始畫的時候,我選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這樣大家都不彆扭。後來慢慢畫開了就適應了。
中國新聞週刊:現在你畫這些內容已經完全是你自己的風格,八五美術運動的時候你在畫什麼?從什麼時候才開始找到這個讓你賴以成名的作畫風格的?
劉小東:那會兒一直在嘗試,老在各種風格裏面迂迴:有時候畫得特古典,有時候畫淡彩畫;又民族又敦煌的,一會兒畢加索一會兒梵谷。反正上下五千年,在學校裏面都搞了。那時候四年,把能看到的美術史裏風格基本上都試過一遍。
在大學畢業展覽結束之後,還有兩個月在學校,那時候沒有課也沒有地方去,就在學校畫畫。突然覺得,畫兩個人,站在窗前,能發現一種生活的質感。以前畫畫,都是幾個人圍著一個模特,那個模特裝作很生活,但其實還是一個模特。這時候突然畫兩個人在窗前,卻顯得很生活化,光線和周圍也不一樣,畫生活中的朋友,又畫畫窗外的風景。我一下子發現,畫畫其實可以這樣畫,有很多故事的感受在裏面。這麼一畫,覺得還可以畫很多張,既磕磕絆絆,又很舒服,就是這種狀態。
中國新聞週刊:你從找到風格開始就決定只畫能看見的東西,沒見過的不去畫嗎?這只是出於眼見為實的樸素道理嗎?
劉小東:是。我很早就這麼想。到大城市以後,讀了很多歷史書,也參與過很多事件,會發現你參加的事情,和後來被寫到歷史裏面的情況不一樣。更何況那些你沒有見過的事情呢。所以我不相信道聽途説。改革開放,多元化,百家爭鳴,有那麼多漂亮的口號,其實根子一點都不會變。這時候我覺得我能做的,就是眼見為實。我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他的,我起碼還有我看到的這個事情,那我就呈現這個。
中國新聞週刊:栗憲庭曾經説,你的畫裏基調是寫實的,容易得到官方的接受,但是又有現代主義的東西,也容易得到西方的接受,這個十分幸運。這個拿捏的分寸是你直接找到的還是經過很多次的嘗試摸索出來的?
劉小東:他説的有他的道理。我覺得我的性格適合這種方向。一個藝術家其實跟他的生長環境是有關係的。我一直生活在很小的城鎮裏,又換到中國最大的城市裏,這種反差其實很鍛鍊人。你會吸收兩個地方的資源利用起來。既有民間的智慧,又有大城市文化的背景,這樣容易找到一個與別人不同的角度去看待生活,這點上我是很幸運的。我就是兩個地方互相地碰撞形成的性格:不溫不火,很平實,沒有什麼了不起。
中國新聞週刊:和你差不多年紀的成功藝術家基本上都是所有藝術形式都會去做,他們做雕塑、裝置、照片,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只是一直在畫寫實?而且你的畫也沒辦法讓助手幫你畫然後你簽名。
劉小東:我這畫還真的根本沒法讓助手畫。累。我頭一次賣畫有一種光榮的感覺,在一個油畫不能賣錢的年代,我畫的畫實實在在地被那麼多錢認可——4萬多美金買了我20多張。
我們這一代人對於錢的概念還是充滿矛盾的,從小對錢的教育還是比較理想化,血液的根子裏是視金錢為糞土這種概念。就是羞答答地愛錢,骨子裏也恨錢。到後來,藝術變成商品之後,我就明白了,無論你怎麼折騰,只要你成名了,你折騰出什麼來,都能變成商品。在藝術不能賣錢的時候,我覺得藝術家應該寬泛,既做雕塑,又做版畫……但是現在如果我再這樣做的話,我總覺得別人會説,你又找事,這人開始作秀了。人家會覺得你不行了,又開發一個新生産線了。也感到這個商業社會挺可怕的,你的一些做法的初衷會被商業社會擰到另一個線上去。與其這樣,我就啥也不做了,還是老本行。
中國新聞週刊:人們對於中國當代藝術的認識和尊重其實是因為這些藝術家對社會的態度,比如離開體制的獨立姿態等等。你希望能通過你的作品對社會做出某種回應或者反抗嗎?你和很多當代藝術家不同,即使成功之後也沒有離開美院沒有離開體制,想過離開嗎?
劉小東:我覺得很多事情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説不清”,真正的社會就是兵,想改變社會的人都是秀才,所以我覺得秀才們只能改變自己。等全中國人民都變成秀才了,整個社會就變了,如果不是這樣,改變就會很難。
我也曾有過離開體制的想法,但以我的性格,有這個想法但是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我覺得,美院對我很好,我在這兒受到的教育,我能成為今天的樣子是靠美院的培養。今天我有能力離開這個環境,但是美院需要我,我畢竟有點能力,能夠在教學上做點事情。
我做所有的決定都是老百姓的想法,我覺得翅膀硬了,不要太沒有良心。我覺得我現在如果離開美院就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這樣做人不好。我就是一輩子在美院,被套上體制內畫家的稱呼,我也不在乎。我有基本的繪畫原則。
中國新聞週刊:你的這個原則和底線在哪?我知道一年前有一次為“共和國六十週年獻禮”的大型歷史題材繪畫,你受到邀請但拒絕了?
劉小東:那種歷史我沒有見過,我當然不會畫,就這麼簡單。我的原則很樸素,就是我只畫我看到的,我看不到的不會畫。誰來邀請我也不會畫,我沒有這個能力。
中國新聞週刊:你開始畫的是你看到的生活,那些都是真實的。但是當你的視角擴大之後,比如你畫三峽移民,其實那些看到的東西未必是你真的熟悉的。在畫這些有指向性的重大的人和事的時候,你會有預設的指向和態度嗎?
劉小東:我畫這些的出發點還儘量客觀。所謂指向和態度就是指你反對什麼、支援什麼嗎?我覺得到我這年齡這是最艱難的問題。我們在城裏生活,都會遇到很多問題,會焦慮,有應酬不了的事情。其實我們還是很幸運,假如説你碰到民國時代,突然有個飛機要接你去台灣,這邊共産黨在攻打天下,你走還是不走?如果人生碰到這樣一個選擇的時候,你怎麼辦?所謂立場、態度都是這樣的問題。我只是個鼠輩,我不知道怎麼選擇。但願政治不要逼一個鼠輩人生去做這麼一個偉大選擇,我們做不了。
作為一個畫家,能夠很樸實地把眼前看到的東西如實地描繪下來;在藝術的語言裏面,經常保持新鮮,在藝術的歷史裏面儘量做到一點突破、探索;在人生的態度上老老實實,就這個樣,等待上帝的裁決。這個問題總結到最後,我覺得是特別困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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