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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當代藝術批評:思想資源、理論邊界及其他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9-25 17:14:13 | 文章來源: 《藝術時代》

文\魯明軍

何謂當代藝術批評?一直以來,這些似乎都已成了見仁見智的問題。偶爾,也參加一些相關的學術討論,但不知為什麼,討論來,討論去,最終都回到“何謂批評?”這一基本層面上。一旦到了這裡,討論也就很難再進行下去了。突然彼此都發現,原來你説的“批評”非我説的“批評”。比如,有人認為,批評就是體現當下價值;有人説,批評就是客觀揭示藝術的意義;也有人説,批評就是挑刺;還有人,則只做不説,因為不好意思説“批評就是吹捧”,不過暗地信奉和遵從的恰恰是這一原則;……説來説去,很少有人説,批評本身作為一種觀念,是對理論及思想的推進。

事實上,在我看來,今天真正的批評無非兩種。一種是歷史性的批評。這樣的批評多為藝術批評家或美術史家所為。它是基於一定的知識資源和思想立場,通過對作品及藝術家的深度解讀,體現藝術的當下價值及其歷史意義和定位;另一種是哲學性的批評。這樣的批評多是哲學家所為。對於哲學家而言,儘管對像是藝術作品,但在這裡藝術只是其思想的載體而已。就像亞裏士多德討論索福克勒斯,海德格爾思考凡高,福柯探究瑪格利特,德勒茲分析弗朗西斯·培根一樣,藝術對他們而言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他們的思想,歸根訴求的還是他們的思想和觀念的變化。當然,這樣的劃分並不意味著歷史學家就沒有了哲學考量,也不意味著哲學家就沒有了歷史意識。更多的時候,二者實際上是相互重疊的,只是各自側重略有差異。

如果這個劃分成立,那麼,當我們反思當代藝術批評界時,發現其實更多的還是屬於第一類,即歷史性批評,今日之中國當代藝術批評家也多在這個範疇。尋繹晚近三十年的變遷,這一代批評家對於當代藝術興起與發展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或許正是因此,他們也難免忽視了批評本身作為一種思想、觀念及理論的進深與新變。事實上,這一代批評家都有著相對系統的知識結構和理論背景,特別是他們基本共有的歷史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已成為他們批評立場及問題意識的基本支撐。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批評都如出一轍。對於藝術而言,從來都是關乎個人經驗的發生。在批評實踐中,經驗幾乎扮演著同樣的角色。這自然也決定了他們個人之間批評風格的差異及訴求的不同。但即便如此,在我看來,經驗之為經驗也並非只是個體感覺及感知層面上的一種反應,如此還不足以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批評,即作為一種思想、觀念及理論的批評。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筆者以為,思想資源對於當代藝術批評家及其批評實踐而言,顯得尤為重要。

這並不是説,既有的當代藝術批評及批評家缺乏思想資源,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思想資源的一部分。曾經看過一段易英先生的自嘲,頗多感味。他是這麼説的:

今天想請批評家來策展、開研討會,是非常難的事情,不是説批評家有什麼架子,而是這個工作沒有什麼意義。……最難的是該説的話都説完了,你要説的話大家都知道,你往那裏一坐,都很不好意思。你要説什麼大家都知道,又要説這幾句。他要説的我也知道,所以大家都很尷尬。[2]

對於批評而言,某種意義上這也很正常,因為這關乎到一個批評立場的相對穩定性的問題。但是,這也很不正常,因為這意味著,批評一旦被既有的理論結構和知識系統所設定,自然導致處理問題的臉譜化、簡單化和教條化,其非但不能深度進入問題,更無法揭示問題本然的複雜性。某種意義上,我們今天的問題不是對問題不敏感,也不是沒有立場,而是缺乏對立場及其理論根源的深度理解。這便告訴我們,一個人的思想資源絕非、也不能是固定的,它是一個知識體系不斷得以重構的過程。

重構知識體系並非是從一個知識結構轉向另一個知識結構,比如,從尼采主義轉向亞裏士多德主義,從馬克思主義轉向韋伯主義,從形式主義轉向現實主義……毋寧説,它是一個不斷交疊、滲透、轉化的過程。問題就在於,我們在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時候,有沒有過對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反思與批判?我們在接受海德格爾、弗洛伊德、福柯及德里達等現代、後現代理論的時候,有沒有過對這些理論本身的反省和檢討?……這樣的追問,其實已經告訴我們,今天批評普遍失語不是因為不前衛、不異質,而是因為太前衛、太異質,不是因為不知道福柯、德里達,而是因為缺乏對這些已知思想資源本身的反思,缺乏對既有知識結構突破及對自身理論體系重構的自覺。

有時候,我們以為發現了真理,殊不知真理本身已經問題叢生了,其已經去真理化了,或已經不是真理了,甚或本來就不是真理,更遑論解決我們的問題。通常而言,藝術創作就是源自自我對現實、歷史及內心的高度敏感性,而批評家一旦缺乏同樣的感知及對思想理論資源的有效調動,只是生搬硬套自己所堅持信奉的某一觀念或立場,自然去藝術及其問題本身愈來愈遠。你信奉批判理論,他尊崇解構主義,我迷戀詩學思想,這些都無可厚非。關鍵在於,我們須對批判理論(包括解構主義、詩學思想等)及其歷史脈絡,特別是對其現實的針對性形成一個基本的認知,更重要的是,在此前提下,須對其不斷予以檢省和反思。這便意味著,我們必須回到思想、文明的源頭,重新認識、清理自身的知識體系和理論結構,不斷地往回走,不斷地予以反思、重構。

當然,批評之為批評還不僅在於思想資源,其本身實已關涉到批評家及其批評的問題意識,包括對藝術作品的判斷。通常而言,批評源於兩個層面,一是批評對象,即藝術家及其作品的問題意識,另是批評家自身的問題意識。兩種問題意識是互動的、重疊的。一方面,藝術影響批評,促使批評家生成問題意識,並以此重構自己的知識譜係;另方面,批評也可能影響藝術。相對而言,批評家基於自己的思想資源和理論背景,對現實和歷史的判斷顯得更為審慎和理性,其中可能會啟發藝術家的問題意識和思考向度。當然,這樣的影響極其少見,因為藝術家的創作並不受任何他者(包括批評家)可能的限制。就像凡高對於海德格爾、培根對於德勒茲一樣,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説,藝術就是藝術,批評就是批評。

這樣的一種想法或觀念基本上貫穿了我這一兩年來的思考。自然,也引起其很多批評家、藝術家的質疑,甚至是極其尖銳的批評。其中,最富意義的問題是:當代藝術批評到底有沒有理論的邊界?是不是所有的思想、知識都可以被挪用到批評實踐中?

在我看來,強調批評家的思想資源,強調回到思想、文明的源頭,強調重構自身的知識譜係,並不是説理論沒有邊界,或者説,對於當代藝術批評而言,什麼都可以成為思想依憑,但並不意味著什麼都可以成為理論根據。這的確值得我們警惕。因而,在此提出理論邊界的問題,事實上也是基於自我反省、檢討的結果。

這幾年來,自己大量的時間花在西方古典哲學及經驗主義政治思想的閱讀。不可否認,這與當代藝術還是存在一定距離的。尤為諸多師友所質疑的也正是這一點。有朋友便問,畫畫與憲政如何搭界?有的提出,藝術批評有沒有能力承載政治哲學這樣強大的價值體系?有的懷疑,本質主義的追問是不是對批評家要求太高了一點?有的則直接問,批評就是批評,與真理何干?……對我而言,回答這些問題,非己能力所及的。但我不妨將其根本歸結為一點,即經驗主義及政治哲學理論與當代藝術批評有沒有溝通的可能性?在此,我無意為自己辯解,只是在試圖澄清這一問題的過程中,看看當代藝術批評到底是否存在理論邊界的問題。

經驗主義也好,政治哲學也罷,事實上都歸根追問的是人之為人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其與當代藝術批評沒有絕對的界限。在目的層面上,它們是相通的,甚至所有人文學科都是相通的。這意味著,選擇經驗主義及政治哲學並非是一個方法層面上的理論選擇,而是一種價值認同的選擇。因此,其是否直接與藝術有沒有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歸根指向人之為人這一基本的價值層面。

這顯然是一個本質主義的追問。也正是因此,我並不反對批判,也不反對指責,我關心的是,誰之批判?誰之指責?批判誰?指責誰?我想,批判、指責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澄清批判、指責的主、客體。我們要拒絕盲目的批判與指責,而非批判與指責本身。對於今天來説,任何人都可以批判、指責,任何人都可以表明立場,任何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恰恰因此,我們需要反思的並非是選擇本身的問題,而是選擇前的審慎、明辨及判斷的問題。這顯然是目的層面上的考量。從這個意義上,經驗主義及政治哲學或許與畫畫沒什麼關係,但是它關乎的是個體基本的價值判斷和認同的問題。這實是批評根本的支撐所在。比起方法論上的理論問題,這更重要。

畢竟,批評家最終還得訴諸於自我思想、觀念及立場的延伸和推進,而不能僅只作為藝術意義、價值的“客觀揭示”。當然,這並不是説所有的批評家都去閱讀經驗主義,思考政治哲學。這還得取決於個體的志趣、判斷及選擇。但我想,有一點是肯定的,在今天經驗主義的背景至少使我們的問題意識興許會顯得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閱讀政治哲學使我意識到應該回到思想、文明的源頭,在此前提下,對經驗主義本身方能有所反思和檢討。

由是可見,在目的層面上,並不存在理論邊界的問題,即在價值層面上,理論沒有邊界。其追問的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問題,而非語言、技法層面上的問題。易言之,我也不否認方法層面上的理論邊界問題。儘管圖像理論、解構主義、形式主義等在這個層面上不乏針對性和有效性,但也有著嚴格的具體限定。就像亞裏士多德區分謹慎與明智一樣,在他看來,謹慎是一種德性,一個目的,而明智則只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手段而已。謹慎包括明智,但明智並不意味著一定謹慎。[3]同樣,在這裡價值訴求、立場認肯依賴於圖像理論、解構主義,但是圖像理論、解構主義、形式主義等並不一定指向價值訴求和立場認肯。

説到這裡,自然就關涉到批評的話語範式。近年來,批評界明顯的變化之一就是網路語言、草根話語、民間敘述等範式的介入。看上去,藝術家也很喜歡、甚至更加認同這樣的批評話語,因為其更貼近真實,也更容易讀懂。以至於今天,我們也難免常常聽到一種反對批評的學術化、概念化的聲音。藝術家、畫商提這些就不用説了,似乎不少批評家也在極力呼籲和倡導。我想,這並非沒有積極意義,特別是在學術為本的今天,我們的確需要這些鮮活因素的注入。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從此批評就全然成為隨性的純感性表白,畢竟這還是處於一個比較低級的大眾層面上的閱讀和解釋方式,其結果是“反智識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可能成為新的話語霸權。[4]在我看來,這在今天尤其值得我們反思和警惕。對於批評而言,感覺、感知、知性及感性確定性都是必要的,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真正的批評還應回到理性確定性的思想、學術層面,最終還應回到批評主體自身及其價值(政治哲學)立場。所以,不可輕易地拒絕概念,更不要盲目地貶抑學術。按照黑格爾的説法,思想、學術皆訴諸於真理,而真理之為真理,只有在作為概念時方能成立。[5]

因此,如果將收錄在本書中的文字當作藝術批評文本,那可能是一種誤解。事實上,在我看來,藝術現象背後的意義訴求、價值認同,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不難發現,其間充滿著種種矛盾與衝突,背後夾雜著左翼、右翼,激進、保守,乃至中庸等各種觀念、立場,但細心的朋友也會發現,若按寫作時間看,其中還是有一條清晰的思考脈路。至於什麼脈路,在此不妨賣個關子。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最終的追問,即:當代藝術批評如何超越體制的邊界?批評如何促使藝術回到其自主性的場域?

註釋:

[1] 本文係拙著《誰之批判?何種現代性?——80年代以來的中國當代藝術與文化政治》(人民美術出版社,2009年,即出)代序。

[2] 易英:《易英談藝錄(一)》,見:《藝週刊》,2009年4月2日,第25版。

[3] 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倫理學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Ethics),龔群譯,第1版,商務印書館,2003,頁113-114。

[4]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自序,第1版,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頁7。

[5]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譯,第1版,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頁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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