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中國當代藝術圈似乎又捲入了一場歷史漩渦之中,伴隨著全球經濟的大風暴,中國當代藝術市場也攪起了小漩渦,畫廊倒閉、藝博會下滑、拍賣下跌,當代藝術市場在繁榮了幾年後第一次面臨了切切實實的經濟危機。當然,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的危機,並不只是國際金融風暴所致,相反,在很大程度上,這種全球大背景反而掩蓋了中國當代藝術市場本身的缺陷,以至於讓人們不去反思這種有缺陷的藝術市場。再説,這場金融風暴源於美國房地産市場的泡沫,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市場所導致的。因此,有人説中國當代藝術的市場泡沫本身就是導致全球金融風暴的一個因素,這種觀點不無道理,雖然藝術市場在經濟總量上不足以對整個經濟大盤産生多麼大的影響。
據説,市場規律是客觀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有漲就有跌,有繁榮就有衰退。因此,對藝術市場發表的任何觀點恐怕最終都是無效的,如果站在唯物主義歷史決定論的立場上來看,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出現的問題實際上是沒什麼可爭論的,因為是市場規律而不是具體的人導致了這一切。
因此,既然人們在討論藝術市場,就已經是站在市場合法性的基礎之上了,因此討論及其引發的爭論的焦點也就不是要不要市場,而是除了市場,還需要什麼。也就是説,在目前,強調藝術市場的為當代藝術帶來的某種合法性,追認藝術市場曾經的歷史貢獻,這些觀點,作為一種歷史研究態度是沒什麼可説的,但如果只是停留在這種觀點上,則滑入了一種不反思的思想狀態,以為存在即合理,進而為現狀做歷史目的論的辯護,甚至反對任何對現狀的批評觀點,這無疑又是一種隱秘的歷史決定論。
這套話語的最顯白的施行,就是敝國執政黨為了論述其執政的合理性,拼命強調它的歷史功績,從新民主主義革命講到改革開放,講得紅光閃耀,但就是有意忽略了那些歷史的暗部。這叫做宣傳,宣傳是為了保住既得利益,俗話“維穩”、“河蟹”。當然,中國當代藝術圈的市場功德論者也不至於如此不堪,除了那些徹底的唯利是圖者,理性地強調市場的功績,並認為市場會以市場的方式解決目前的問題,持這種觀點的人好歹也是有信念的,信仰市場的萬能。市場確實解決了不少的問題,市場使一部分藝術家暴富,也讓大部分當代藝術從業者過上了小康生活,市場也支援了藝術活動,這些是毫無疑問的,恐怕沒有誰願意回到就著鹹菜喝老白幹、大家湊錢出畫冊的生活中去。更重要的是,市場——通過流通和收藏——促進了當代藝術的傳播,並保存了一部分藝術作品,總之,中國當代藝術搭上了市場經濟改革這班車,實為幸事。七十年代末的解放思想、對外開放促成了當代藝術在中國的出現,九十年代的市場經濟改革,促進了當代藝術的發展,對於這些觀點,沒有人會否認,對於當時的歷史推動者,也沒有人能夠忽略。
但是,千萬別指望市場能解決一切問題,尤其是中國的市場經濟本身就是有缺陷的,法制缺失、運作不透明、資本與權力勾結,等等問題也同樣地出現在當代藝術市場中,如互炒、假拍等等。市場雖然解決了美協體制下的不公正,但卻帶來了新的惡,如果看不到這些惡,不是太天真純潔,就肯定是太老謀深算。
關鍵是如何避免這些惡,而其前提就是像正視市場的功績一樣正視市場的惡,而不是報喜不報憂,也不讓別人報憂。嚴肅地批評市場之惡的人,其實都不是什麼仇富者,有錢當然比沒錢好,但是只有錢肯定是不行的,這是一個淺顯的道理,所以,追問“除了既得利益,當代藝術還剩下什麼”無疑是必要的,尤其是在這個歷史漩渦中,除了巧言令色地護盤托市,肯定還得需要做點什麼,起碼需要表達出對惡的批評。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批評觀點都值得一提。在各種觀點中,最保守,最投機,也最虛偽的一種是又祭出了“靈魂”這個詞,用“靈魂”來對抗資本,就像是用神學來應付現代社會,令人想起義和團。實際上,藝術圈內奢談“靈魂”者,經常是投機者,能從市場撈到好處的時候就玩“低和淺的遊戲”,撈不到好處,或者眼紅別人撈到更多好處時,就談“靈魂”。就像阿Q那樣,合計著“革命”能分到“許多好東西”就要去革命,“沒有自己的份”就要去衙門告一狀——不知道魯迅會怎麼看阿Q談“靈魂”,或許是阿Q自我反省的表現?
一旦較真起來,實際上,市場是無法自動解決很多問題的,特別是藝術品的價值與價格的關係上。古典經濟學認為價格是價值的反映,雖有漲跌,但價格最終會趨於價值。但這一套完全無法運用到藝術市場上來,因為藝術品的價值,尤其是同時代藝術作品的價值是無法轉換成商品形式的價格的,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資本主義的批判者要拿藝術去抵抗資本的物化力量。藝術價值無法用金錢來衡量,但又不得不用金錢來衡量,這或許就是藝術市場的悖論,也正是這種悖論,投機、做局才有機可乘。
在這個層面上,符號經濟學的分析才顯得必要。藝術品不是普通的商品,而是以符號價值為主導的商品,在所謂的藝術價值的背後,除了本身的無法量化的審美價值與一定的使用價值(如補壁功能),更多的是符號資本的運作所帶來的,如江湖關係、媒體熱度、學術影響等等,藝術品的價格是對藝術家的符號資本在經濟場域中的最終確認。因此,所謂做局,實際上就是先“做”符號資本,搞定媒體、批評家、策展人、藝術史學者等等,再操作市場,兌現這些符號資本,然後再次迴圈下去。
既得利益的實質就是不斷迴圈的符號資本,雖然可以説“利益”、“資本”這些概念都是中性的,但是既得利益不可避免地維護著既定的符號權力背後的話語,最終將導致的是社會階層的固化與價值觀的單一。在中國,由於政治強權的參與其中,這種狀況尤其明顯,所謂資本與權力結盟、貧富差距及一系列社會裂縫的不斷加大,根源都在於沒有一個維護社會公平的程式機制。中國當代藝術圈也不能倖免,藝術場也越來越權貴化,資金、展覽、媒體,乃至美術史的篇幅越來越趨於壟斷,這可不是先富起來一批的問題,這不是經濟問題,而是符號資本的迴圈壟斷已經阻礙了文化及藝術的開放發展的問題。
實際上,成功者並不能完全代表既得利益,“成功學”才徹底代表既得利益,批評既得利益的根本在於批判既定話語。
如果可以把當代藝術——或者説理想形態的當代藝術——規約為不斷質疑既定話語的藝術實驗與實踐,那麼批評既得利益不是理所當然,甚至是其本質屬性嗎?歷史的任何一次推進,註定要打破既得利益,這或許也是一種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規律。
市場的危機最終會由市場自身來解決,但另一方面,這場危機或許就是歷史的契機,正如1992年市場經濟改革是實驗當代藝術與市場關係的契機一樣,目前的這場還沒有消退跡象的經濟危機正是站在市場的肩膀上去反思更多問題的契機。
總之,擺在眼前的,除了如何建立一個良性的藝術市場的問題之外,需要討論的還有很多,其中最為首要的是形成一個論域,一個公共空間。不要指望當代藝術變成文化産業就合法化了,合法化的標誌是言論自由的事實的確立,合的是憲法,而不是王法。在這種合法性尚未真正獲得之前,只能寄希望於當代藝術自身論域的形成與拓展,在這個基礎上,人權層面上的合法化才是可欲的。
八十年代的啟蒙思想論域被歷史事件掐斷了,九十年代的學術理論論域被市場消解了,2000年以來,所謂批評的失語就是論域的消失。現在,到了重建一個論域的時候了,有一個獨立的論域,某藝術家是大師還是明星,某出版物是巨著還是垃圾,某言論是洞見還是做秀,等等這樣的問題才有一個討論的平臺。有一個開放的論域,各色草民才不至於躲在網名後面謾罵,權威人士才不至於把一切批評的聲音都宣判為人身攻擊。總之,有了一個公共的論域,批評才是一種“中性”的學術言論,爭論的各方就沒必要見面就臉紅了,是為公器而不是私利,何必臉紅呢?
這場歷史的漩渦,説不定就是歷史的旋進,只要人們想去推動,而不是只在攪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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