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就是這樣,他的繪畫一齣手就有個人的眼光、個人的風格、個人的世界,及人文關懷的心境和情感。你看他的自畫像,滿臉憂愁,滿心憂傷,他好像在體驗痛,這是藝術家用生命體驗生命悲憫柔軟的表情。

——劉巨德·《一個天才的心相——忻東旺肖像藝術概述》

劉巨德教授

2018年6月28日晚,《忻東旺藝術作品展》學術主持,清華大學首批文科資深教授,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原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學術委員會主席劉巨德教授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講述忻東旺的肖像藝術,在2個多小時的講座中,劉巨德教授從中國寫實油畫的第四代傳人忻東旺、忻東旺關於油畫寫實與寫意的思考、忻東旺油畫藝術的個性特徵三個方面與觀眾分享他對忻東旺藝術作品的理解與感受。

藝術中國錄製了本場講座,並進行精心剪輯以饗讀者。附劉巨德教授文章《一個天才的心相:懷念東旺》。

一個天才的心相:懷念東旺

文/劉巨德

藝術史上有不少藝術天才,常常因為忘我,藝術的燃燒過於旺盛,而燃燒了自己。正因為如此,天才的離世,讓世人更加痛惜和懷念。

今年,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隆重地舉辦忻東旺教授作品展,象徵著清華對東旺深情地懷念。正值狗年,紀念他,仿佛四季轟鳴著“旺!旺!旺!”的聲響,發出對東旺無言的呼喚。

東旺在感知人生的磨難傷痛裏,也感知著藝術生命形態的美妙和奧秘,其肖像藝術傳神寫意,突破了人們常規的美感,在中國意象美學的殿堂,彌足珍貴。

東旺給中國美術界留下了一個時代的肖像,那裏深深地鐫刻著時代的表情、國人的精神、東旺的鄉愁。他驗證了藝術的誕生,源於以生命撫慰生命、體驗生命的人文關懷中。

東旺説:“我感受到民族的病痛,但我絕不傳達絕望。”“我希望我的繪畫有人文關懷的精神,我希望我的繪畫具有民族的氣質,我希望我的繪畫具有當代文化的深度,我希望我的繪畫有人類審美的教養。”

《自畫像》33X23cm 2010年

一 

東旺執教于清華十幾年,清華像他人生的春天,在此,他心靈自由自信、忘我沉迷,如得道之人,寫生創作天馬行空,無論數量、品質都成為了他一生繪畫的高峰。令同行驚嘆。

尤其他生前最後的兩年,法由心生,在清華大膽變法。他在無名工匠傳統壁畫和陶俑的造型研究中,採擷東方神、韻之氣,銳利地剔除了西洋光影明暗的刻畫,思緒清晰地走向東方平面的線性韻律化虛空,語言表述從熱衷實像轉向意象,藝術終成由蛹化蝶之飛躍。可惜飛翔剛剛開始,生命不幸告別,令世人深深嘆息。

近現代,中國多少畫家,為油畫能有自己民族的文化屬性和品質,一代又一代前仆後繼。

東旺作為青年藝術家,勇敢地走在了前列,他的作品有著揭開中國油畫肖像藝術史新的一頁的意義。

回首他作品的前前後後,你會感到他生命後期的繪畫,已從凡界步入東方繪畫的神界,實相生在了空相中。作品《古玩》是最好的例證。畫中赤臉人和白臉人,東旺一見就驚喜,兩個人滿身洪荒氣,如浪亦如電,一下把他撞擊到黃土清泉泥土陶俑的世界中。他的直覺與想像迫不及待地走進了中國文化意象造型的語境,筆意、力勢、線型、神韻,均以氣行色,渾然書寫而成。恍惚天工之妙,令人興奮。

忻東旺教授(1963—2014)

東旺説:“我意不是要顛覆已有的學院寫實體系,而是希望在西化的造型訓練中,注入中國意象精神的基因,使中國的寫實藝術身心健康,而營養品就是那些散落在中華大地的古代遺存。”

2004年,東旺作為清華大學引進的油畫人才,在面試中,他沒講油畫,卻大講漢唐陶俑、廟堂泥塑及法國現代雕塑之造型,從中論述人物表情形態的奇特和奧妙。尤其漢唐陶俑的神韻,人物渾然一體的氣象,誇張變形的入情入理,形態的生機勃勃,為他洞察表現現代農民工形象,開啟了意象的審美和造型路徑。

他自學悟藝能力超群,他常説,他是畫人物的“表情結構”和“心理比例”。顯然這是反常合道的良知,由他深切體驗至理而來,自然也是他對學院寫實主義的“反判”,為美術界肖像藝術提出了新見解。

他注重人物面相表情的動勢與身體姿態動勢的整一性和綿延性。他畫的每一個人,無論神情體貌,從大到小,都在他一絲不茍、環環相扣的掌控中,或者説自由的流淌中。他感到一切在不知不覺的起承轉合中自然天成,猶如天助。每當他畫完一個人,他自己都驚嘆,沒有絲毫計算,卻全部恰如其分,這顯然是天才繪畫狀態的表徵。

《客》140X120cm 1996年

從藝術的角度看,象為道,屬於意之荃。我們每一個人的形象,有情、有意、有氣、有道,都處在非實亦非虛的生命律動中。律動道之行,生命之氣象,處在幽深的變化運動中。

東旺用心靈聽之以氣,感應其動,內得其理,外得其象,領悟其道,率性而為,自然使肖像藝術妙趣橫生。

他的藝術實踐,曾由諸多名師點化,更在於他自己長期刻苦地自學、自悟和自化。他多次參加油畫高研班,朝拜西洋油畫經典,油畫技藝錘鍊日臻上乘。但他不滿足於已有的技藝,更希望油畫具有中國文化精神和品質,習古、化古而至遠。實踐證明東旺為中國寫實油畫增加了中國文化的自信,中國油畫在中西文化互動與互補中前途光明。

二 

東旺生命的後期,他在自己工作室的墻上,用寫生畫了一幅《裝修工》的大壁畫,令人叫絕。看後,讓人不由想到東旺十七歲時,也曾作為“裝修工”在老鄉家墻上,用油漆畫炕圍子畫的心境。此壁畫活像東旺在自己的墻上,畫下自己精神漂泊的印象,那曾是他藝術起步的命運,滿腹藝術理想。炕圍子畫大都是東旺模倣和挪用香煙盒、明信片或報刊等圖片所畫,但從筆意看,仍有他繪畫的天性,屬內在生命之所求。如孩兒扶墻傍壁而行,為奔走千里之始,邁出了第一步。

從中可以看到,他天生是個畫家,天植藝術靈根,藝術生生不息是必然。那襁褓之藝,雖為謀生糊口而為,也是他藝術的路上蹣跚起步的腳印。這腳印裏萌發著他繪畫的天性,也盛滿了他流浪的苦衷。

《遠親》160×150cm 1999年

他的家鄉貧寒,唯有苦蕎花、胡麻花、馬鈴薯花開放,耐寒、耐苦、耐旱,養育的東旺也天生一身耐寒、耐勞、耐忍、苦幹的血性和山野的憨實勁。

看到東旺的初期油畫,是在“第三屆中國油畫年展”和“首屆中國油畫學會展”上展出的《明天多雲轉晴》和《誠城》,一齣手就自成一家。畫中一群進城的農民工,站的站,躺的躺,坐的坐,望的望,他們都在等待,等待工作?等待希望?等待命運?東旺説:“前途未卜”。此情景東旺感同身受,早年他作為鄉間小畫匠,東尋西找,頂風冒雨,走街串巷,也曾等待,等待多雲轉晴,等待長大成人,等待機遇降臨,等待藝術夢的理想成真……

人生都活在希望和等待中,雖然希望和等待各異,但等待的心理狀態和表情似乎沒什麼不同。東旺用自己善良的心底詮釋著,祈禱著,回憶著,畫了那等待的流浪,像一片孤獨,坐在蒼涼的秋冬,飽含著他對民族命運的悲天憫人之情。

東旺感受到了民族的病痛,但他絕不表現和傳達絕望。

《退休勞模》 80x65cm 2007年

東旺常常把農民工或拾荒者、流浪人引到教室,引到他的工作室,問寒問暖畫他們。他説畫他們“過癮”。他喜愛欣賞、閱讀農民工臉上的艱辛和受傷後留下的疤痕,包括汗臭發出的那悠悠溫馨,他發自心底的愛。因此,他畫的農民工從裏到外都真真切切,活靈活現,刻骨銘心。

他曾面對農民工背著的鋪蓋卷寫道:“這是多麼親切的味道,多麼富有人性的味道,這味道中飽含著生命中最質樸的元素。”人生中的勞苦、傷痛、善良、堅韌其實是藝術的酵母和沃土,它會讓藝術發酵到人性的最深處。他沒有畫悲劇,卻處處有悲苦、荒寒和傷痛,那是他天生的藝術的美感,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苦澀毋甜膩。

東旺出身於農民,他與農民工有著同氣、同根、同鄉的緣分。畫他們就像畫自己的記憶、經歷、身世和生命,他很享受咀嚼這一切與自己相連的苦澀味道。這裡有故鄉給他的悲情底色、夙願、血氣、豪情、傷感等,也有時代的溫度和表情。

看東旺的自畫像就會明白,他臉上一片憂愁,緊鎖的眉頭,包裹著他憂鬱、倔強、孤獨而辛酸的心。這是大家在現實中從未看到的東旺,卻真實地閃現在東旺心跳的自畫像中。

《消夏》 210X280cm 2009年

東旺説:“我畫畫,猶如談心。”意在相互傾訴、理解、溫暖和照亮。尤其是對陌生的民工,中間會有相當多的對話溝通。唯此刻,東旺慈祥的目光才會真正穿越模特兒剎那的內心,把模特兒從大到小的每個細節盡收筆底。東旺稱此為採集微表情和活細泡,全靠意念感應。不徒寫其貌,而在肖其品,精其思,傳其神。

東旺的肖像畫,入骨三分,盡顯他天才的靈魂感應。個個形象折射著他心靈的投影,藝術的生命就是某種相互映照的結果,如圓球凸透鏡,每一個反射著另一個。

三 

不少人驚嘆,東旺畫的人物,既變形又寫實,寫實與變形契合無垠,渾然為一。好像那是中國學院寫實主義從未發生的情景,獨一無二,到處閃爍著他內心的底色和靈魂。

東旺畫的人物,個個矮小,腰短,腿短,胳膊短,手腳大,臉盤歪。即使一位高個子壯漢,在他畫裏也會被全身豎向壓縮,致使形體膨脹而張力無窮。

《威武》 180X110cm 2012年

我親眼看到他把一位瘦高的站立女青年裸體,壓縮畫成體態豐腴的裸女,致使女青年的特徵全部被他強化、活力化。這是他作畫的習慣,也是他心靈的節奏和快感,他自己稱“心理比例”,有著自己內心慈悲蒼涼底色的力量。

有一次他夫人張宏芳講:“我懷疑是畫布小的原因,給他一塊大畫布試試。結果仍然是一樣。”這説明東旺的眼光、習性和別人天然不同,那變形不是他主觀理性所為,而是天生的習性所致,本能率性而為。

如同米開朗基羅筆下的人物,無論男女,形體均粗腰闊背,或像上帝和奴隸的化身,有雷霆萬鈞之力凝于一瞬。那是米開朗基羅心理的力,米開朗基羅世界裏的人。

東旺生長在北方貧寒的高原上,那裏所有的植物、動物、人物都為了耐寒冷、耐貧瘠而生長的低矮敦厚。看他家鄉的蒙古馬,頭大身矮腿短粗;看他家鄉里的人,土渾渾的面孔,變形的身軀,矮短的腿,都是天地的造化。東旺審美的種子早已在童年由環境播入天性。

《團隊》 350x300cm 2013年

東旺求藝至誠至真、至高至遠,作畫極為珍惜自我心理感應。他心照萬象,萬象由心。因而他筆下的人物都閃爍著他一氣貫通的神明。

面對模特兒,常人在“看”,在“望”,東旺在“照”,這是天才藝術家真正的才能,也是中國傳統藝術仰天俯地的大法和神通。物我、彼此相互映照,血肉相連,無分別。農民工的人性光芒照亮了東旺,東旺的藝術也照亮農民工的生命場。

一道無邊無際的生命場,綿延著新時代農民工的表情和血性。東旺畫他們的心跳、畫他們背著故鄉的燈火漂泊大地,畫他們火紅的臉膛上挂著靦腆的自卑和微笑,畫他們忍受傷痛的骨氣在嘯傲,畫他們喝過苦水的眼神茫然自尊而堅韌。他們矮短的身軀伸出壓跛了的手腳,歪歪扭扭,他們流過眼淚的胸膛閃爍著青春的美麗和吉兆……他們仿佛都帶著東旺的靈魂,夜守扶桑,等待晴天,等待日出,等待希望。

藝術家所以稱為藝術家,在於他心靈中有雙非凡的慧眼,和一個超越人寰的世界。他們常從變形和虛幻的鏡子中看世界,那個世界充滿了藝術家的靈光和血氣,變形又寫實,寫實又變形。

包括古典藝術大師安格爾的作品,他作為寫實主義學院的院長,他筆下的人物,也沒有一個人物不誇張變形。變形和寫實在藝術家心裏,無是非,無界域,或隱或顯均存在。那是另一個超越人寰的精神世界,那是天才藝術家們的心相、智慧和特徵。現實世界中的實相,隨著時間而生滅,藝術家的心相將永生,東旺的藝術世界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