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把夢做完

藝術中國 | 時間:2016-11-04 20:33:06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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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出頭、在海軍服役的那三年,我還真幹了不少事兒。除了寫過十首詩、幾篇小説、一大堆情書,還利用通信做了一系列的海外畫家採訪。主要是當兵的日子太無聊,無論是駐防金門,或隨著運補艦在海上漂泊。

我一直以為,這些在《幼獅文藝》連載了一年多(一九七二年九月開始)的訪談為個人工作記錄,最多以後在回憶錄提提。沒想到,上海譯文的兩位編輯陳飛雪、鄒瀅認為它們填補了中國現代繪畫史的一段空白,有出版價值。

總之,一切都是緣;想到這裡就不得不感謝《生活》月刊。夏楠有次來信,説雜誌要介紹丁雄泉,數據顯示我曾訪問過他,可否把稿子傳去供他們參考。

結果,編輯部同仁大吃一驚,用了個“震”字來形容,認為那是罕見的妙問妙答。文章刊出後,反應非常好。這下子我才想到,其實其他幾篇也都不錯。那個時代的人有底氣,説話做事都實實在在、不打高空。儘管篇數不多,但每位畫家的生活經歷、學習過程是多麼不同,非常值得參考。不但能給愛畫畫的年輕人借鏡,也可讓大家知道,我也有過畫家夢。

從小我就想當畫家,尤其是初二那年讀了艾文・史東(Irving Stone)的《凡·高傳》(Lust for Life,余光中翻譯,台灣一九五七年版本譯作“梵穀傳”)。在世俗生活、精神世界受盡折磨的凡·高,把靈魂燃燒成一幅幅令人悸動的圖像,讓我每看幾行就深吸一口氣,每翻幾頁就止不住眼淚,仰望蒼穹嘆息。這是本向苦難靈魂致敬的書,告訴世人,凡受過苦的必有報償,只要通過試煉,再低下的人都能昇華為精神上的貴族。它跨越時空、地域、種族、文化,激發了一個十四歲的鄉下少年,讓我認定藝術就是往後的路,再苦也甘願!

高中畢業,我如願地靠插畫找到工作,踏出在社會上的第一步。當時,台北舉辦任何畫展我都會去觀摩,有空就鑽進賣日文書和歐美書的兩家書店翻畫冊,總想著哪天一定要去巴黎、紐約闖一闖。當時,只要拼命唸書,並不難申請到外國學校的獎學金。可是愛畫畫的通常學科成績都不好,要通過託福考試特別難,能出國學習的少之又少。對生長在小島的我們來説,只要能出國,哪怕是流浪、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也值得,因為能開眼界、與世界接軌,在藝術殿堂中跟大師們的原作對話。

有一天,我在台灣省立博物館看到一個新奇的版畫展。謝理法、一個華人,把西方潮流完全吸收、消化後融在繪畫當中,讓我深覺,這是關在島嶼上的人絕對做不來的。透過高信疆的幫忙,我開始跟謝理法通信,想了解海外畫家如何奮鬥。謝理法非常支援我的工作,不但熱心提供我其他畫家的地址,還請《中國時報》編輯把他的一篇長文稿費轉給我,説航空郵資很貴,希望能對我稍作補貼。

我用最便宜的郵簡,攤開來正反兩面都可以寫,折起來連郵票都不必貼就能寄了。為了省錢,字寫得像螞蟻那麼小,密密麻麻地爬滿紙面的每個角落。我盡可能打聽,找到更多畫家的地址後,便開始跟他們一一聯絡。有的信石沉大海,有的信得到熱情回復,其中包括旅居法國的熊秉明、彭萬墀、李明明,義大利的蕭勤、霍剛,英國的林壽宇以及美國的丁雄泉、趙春翔、謝理法、陳錦芳、廖修平、蔣彝、龐曾瀛、蔡文穎。

跟這些位前輩通信,還真是有如去了一趟海外。年青的我追求西方的一切,認為中國東西都是落伍的。常年在異地奮鬥的畫家們看盡所有,卻認為創作不從自己的文化出發,難有機會。無論如何求新求變,斷不能離了根。

遺憾的是,最後我只完成了八位藝術家的訪問。蔡文穎、刁大衛戴維必須以英文通信,我沒辦法。蔣彝、熊秉明樂意受訪,但得等他們任教的大學放假或特定日程才能答覆。另幾位雖已寄來數據,但我在退役後接觸了攝影,又加上《幼獅文藝》認為丁雄泉的那篇訪問過於前衛,不宜刊登,讓我大感氣餒,採訪工作就這麼擱下了。在《漢聲》(ECHO)雜誌沒日沒夜地忙,距離繪畫愈來愈遠,當畫家這件事就成了未完成的夢。

本書中的畫家我只見過丁雄泉、謝理法、廖修平和陳錦芳,其他四位從未謀面。前些日子到國家圖書館找數據,把《幼獅文藝》的舊雜誌一頁一頁地影印,翻拍那些印刷品質欠佳的圖片。讀著看著,心中感慨無比。

記得讀小學時,我就時常受到美術老師楊乾鐘的鼓勵。念頭城初中時,因為跟美術老師頂嘴被記大過,加上之前曠課太多,只好退學轉到冬山中學重念初二。由大陸來臺的美術老師是杭州美專(中國美術學院的前身)畢業的,總是不吝讚賞我、給我全校最高的成績,作業卻從不發還。畢業典禮那天去謝師,才發現他的宿舍墻壁貼滿我的作業。那真是我在畫畫方面得到的最大肯定。老師給了我無比的信心,我卻忘了他的姓名,真不應該!

考回頭城高中後,三年六個學期的美術老師都是藍榮賢。他當時才從“國立”藝專畢業,一點也沒把我當學生,待我像哥兒們,找我去礁溪他家吃飯。他談戀愛我當電燈泡。他開首次個展,居然請我這個高二學生幫畫冊寫序。

到台北參加大學聯考,考卷一發下來我便知無望。把上課偷畫的一大疊素描捧去《幼獅文藝》找工作。從愛荷華大學寫作工作坊返臺的詩人痖弦才任主編,目不轉睛地翻著我的畫稿,懷疑地問:“這是你畫的嗎?”幾天之後,我便在這本當時台灣最重要的文學刊物上班,發表了大量插圖,成為眾所矚目的黑馬。

席德進是第一位為我寫畫評的前輩。我們年齡差一大截,卻彼此相知互重。後來我拍照,在《家庭月刊》發表一系列的台灣鄉村攝影報道,離繪畫的道路愈來愈遠,跟他較少聯絡。一九七七年秋天路過忠孝東路,見阿波羅畫廊正在展席德進的作品,看了大為感動,便給他寫了封信。沒料到席德進不但立刻回信,説我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還要我為他即將出版的畫冊《我畫、我想、我説》作序。

除此之外,在《漢聲》(ECHO)雜誌工作時,我曾採訪過同鄉前輩藍蔭鼎,中文稿被翻成英文後並未留下來。後來在《雄獅美術》(何政廣主編時期)、《台灣時報》副刊(陳冷主編時期)也寫過幾篇畫家評論,均未保存。如今能看到的,除《聯合報》副刊(平鑫濤主編時期)的《現代藝術的困境》,就是這些海外畫家訪問記了。

跟他們通信時,我才二十二三歲,這讓他們大感吃驚,對我特別關心。謝理法先生贊助郵費,龐曾瀛先生再三叮囑我上大學、將來出國深造,説我若不這麼做,就是浪費自己的才華。龐先生甚至開出條件,要補助我生活費,讓我退役後好好唸書,不得再工作。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他就寄了一張支票給一位台灣畫家轉交。我忐忑不安地領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感覺那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承諾,若是達不到他的期許,該如何是好?

那個年代,那些人,那種慷慨提攜後進的情懷……每每憶及,都讓我感念不已。身在紐約的廖修平先生、陳錦芳先生叫我到他們台北、台南的家中取畫作當紀念。趙春翔先生航空寄來一幅水墨畫,叮嚀我找師範大學附近的一家店裱褙。丁雄泉先生首次來臺便找我共聚,返美之前把身邊剩的台幣都留給我,説懶得換回美金,讓我幫他吃兩頓大餐。熊秉明先生雖沒採訪成,首次來臺辦展時也指名要見我。在餐桌上跟一夥人同時見面,但他的微笑讓我知道,他讀過並欣賞我所作的訪問記。

讓我唸唸不忘的,還有集畫家、詩人、作家、書法家于一身的蔣彝先生。生於江西九江的他,享有“中國文化的國際使者”美譽,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將Coca Cola翻譯為“可口可樂”。在海外功成名就,卻四十餘年不娶,于一九七〇年代返鄉與髮妻、家人團聚。

當時蔣先生年近七旬,在美國哥倫比亞任中國文學教授,不但贈書給二十二歲的毛頭小夥,且以工整的毛筆小楷回信,對我多所鼓勵,還告訴我,日後採訪哪位畫家可提哪些問題。用不著謀面,這份為人處事的謙和、嚴謹,已對年少輕狂的我起了相當的教育作用。

只可惜,蔣先生的墨寶,連同其他幾位的郵簡都因屢屢搬家而不知去向。就連那些珍貴的、被我用報紙層層包裹的一卷卷原作,也被每週來一次的清掃婦給當垃圾丟了。

蔣彝、熊秉明、丁雄泉、趙春翔諸位先生都已陸續過世。為了紀念那些沒有完成的訪問記、那些遺失的畫作、郵簡以及我那未完成的畫家夢,我特地找出蔣彝一九五五年在哈佛大學的演講全文《中國的畫家》附錄于後。藉此緬懷,並表達我對這群畫家的感激與敬意。

如今的我早被貼上攝影家的標簽,雖然我也寫過許多文章、畫過很多插圖,而且自認這兩項嘗試的成績不比拍照差。這輩子從小愛畫畫,既然三十歲到六十歲給了攝影,六十到七十歲勤於筆耕,乾脆七十歲之後重拾畫筆,並把之前的插圖整理出版畫冊。

從小的畫家夢,可能因為這本書的出版,在半個世紀之後讓我把夢做完嗎?

《未完成的夢》

《未完成的夢》試讀:席德進寫阮義忠的插畫

《未完成的夢》試讀:丁雄泉訪問記

序:把夢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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