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夢》試讀:丁雄泉訪問記

藝術中國 | 時間:2016-11-04 20:35:11 | 文章來源:藝術中國

讀書>

一度,丁雄泉可能在國際上與趙無極齊名,但是他作畫速度太快、作品太多,尤其是水墨與版畫,油畫創作較少,以收藏家的角度來看,價值便比不上趙無極了。但丁雄泉的畫作衍生品、卡片在歐美各國處處可見,甚至比一些西方大師還受歡迎。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他的地位相當高。在我採訪過的畫家當中,近距離接觸過的唯有丁雄泉。他首次來臺時,我把他拉到《漢聲》雜誌辦公室看陳耀圻導演、《漢聲》製作的紀錄片《七個節慶》。我和他、黃永松擠在小小的編輯部,把窗戶用黑布遮起來,以十六毫米放映機投影在白墻上。看完後出門,他跟我講了這麼一句:“安東尼奧尼拍的中國太冷,你們拍的這部台灣卻太熱!”這就是丁雄泉,語不驚人死不休,句句正中要害。他愛送人禮物,從紐約帶來一瓶香水,説是要給我的女朋友。他還提議跟我互換手錶,以資紀念。我可沒答應,因為他戴的那只極其昂貴、號稱世上最薄的機械手錶,而我的芝柏表雖也算名牌,價格只及他的幾分之幾。他是看中了我那只表的設計,根本不在乎價差。這就是他。只要是美的,從美食、美物到美女,他都要追求。跟他通信是件愉快的事兒,因為他總把心中話無拘無束地徹底表白。跟他在一起,大概所有人都會忘了矜持,禁不住放肆起來。也由於如此,他三次來臺,身邊的酒肉朋友愈來愈多,埋單的總是他。他數度邀我去夜店狂歡,我都興趣缺缺,後來實話實説:“我很喜歡你,但圍繞在你身邊的人實在不敢領教。”他沒生氣,只是笑笑:“你還太年輕了!” 第一次處得很愉快,第二次很多場合我都沒奉陪。第三次他來臺開畫展,我們應某雜誌之邀對話。在展覽現場見面時,他變得陌生,客氣地對我説:“真沒想到,你放棄畫畫,現在竟然成了鼎鼎大名的攝影家!” 丁雄泉很少跟人談私事,對他的進一步了解,還是透過《生活》月刊的《家書》別冊。在他于一九七〇年代給二哥月泉、三哥秋泉的信函中,吐露了深邃的眷戀。就是這些信讓我明白,自號“採花大盜”的丁雄泉,在狂放不羈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純真的心。

月泉、秋泉二位兄長:來了,來了,終於來了,每次接得家信一則是憂,一則是喜,見到了仁泉大哥的來信,恍似一把火把我全身燒焦,眼淚隱隱地在眼中要想大哭,但小孩、老婆都望著我,我不能哭,一哭就無控制,或許會哭上三天。自從離開你們到現在還沒哭過,心中積了無數的淚,遭遇過太多的傷心事,化憤怒為力量,化悲哀為愛情吧!母親一定是去了,好在她老人家也是好福氣。杜甫詩云“人生七十古來稀”,年紀老些的人對死看得淡一些。昨夜整夜失眠,我感覺到好像針刺,我儘量想法子使得自己平靜,約朋友大吃一頓,想想快樂的事情。太悲把人刺激變成瘋狂,當然我無法忘記母親的一切,尤其在外,工作半夜回家,小孩老婆都已安睡,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黑暗中想想往事,想想上海你們。有時極想要坐在母親身旁,坐上三日三夜……(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四日于紐約)

在這裡,也借《家書》的簡介將他的生平略微呈現:

丁雄泉,畫家,詩人,一九二八年生於江蘇無錫,成長于上海。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有過短暫學習,但自認是一名自學的素人畫家。一九五二年移居巴黎,結識了眼鏡蛇畫派(Cobra Group)成員,建立深厚的友誼。六年後移居紐約,與美國的波普畫派及抽象表現主義的藝術家們頗有淵源,然從未認為自己屬於任何藝術派別。移居美國後採用一些新媒材創作。作品典藏于許多世界知名美術館與基金會。發表過十三本詩集與畫冊。于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七日逝世于紐約。

我訪問丁雄泉時,用的不是郵簡,而是信紙。他書寫像畫符,每個字都又大又潦草,一個問題可以回答好幾張紙。也因為如此,所有來信被我集中保留,單獨放在一個大信封袋裏。牛皮紙上寫著“左營郵政789414號”。就是這幾個字讓我想起,當時的我是個小水兵,只能趁船艦靠岸時,專程到左營郵局取信。在隨著大海晃蕩的船上,我一封又一封地給海外畫家們寫著信。日頭無論是升是落,都會挂在水準線上,像個大紅球。我眼睛追著光,心想,在地球的背面,有人正陪著我做畫家夢。

(丁雄泉訪問記是我于一九七二年秋末開始與他接觸,獲得他的首肯後,于一九七三年四到七月的四個月期間,以密集航空郵件往來完成的。)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紐約城


 

義忠先生:接來信,知道你正在為《幼獅文藝》介紹海外畫家做訪問工作,可惜我不同意。訪問應該是真人面對面,像談愛情一樣方有味,相談時有不斷的趣味及智慧産生。像你這樣提議的訪問工作,好像一把胡琴自拉自唱,令人坐井觀天,讀來也似老太婆唸經或老頭子拉屎。好像已有數年了,有不少朋友要為我寫介紹都被我婉拒,像劉國松、席德進、秦松、何政廣等人。原因不多,第一,所有介紹文章都太公式化,讀來乏味,而且又像是吹喇叭,肉麻當有趣。我在海外,看到不少介紹文章。而這些文人畫家都是些走江湖,三腳貓。在讀介紹文章時心中突然涌起荒涼之感。何況我又不是耶穌,並不願意及喜歡人人愛我的圖畫,我的畫就是我的生活和精神。希望你原諒,我喜真人真言,痛恨假惺惺,就連美麗大小姐也不要,若是她來一個假惺惺。

匆匆祝好丁雄泉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紐約城

義忠先生:又接來信,知道你也是畫圖的年輕人,很好,很好。我説的三腳貓不是你,是余光中。他也寫些藝術評論介紹之類,我看了心中覺得要吐三口痰。當然還有那些老太太型的畫家與醬油味精大師傅,都令人倒退三步。我對於牛郎織女的愛情也是鼻子發黴三天。明年夏天東南亞一行,來台灣七日。偷偷摸摸去綠燈戶來一個十八摸,月亮彎彎照九州島,幾家歡樂幾家愁…… 據説去中國大陸旅遊,要來一遍最近十年來的自我介紹,這真是洋山芋搓皮,蓮子掏心,也是叫人發冷三尺。當然,我並不是胖女人裝瘦,醜人作怪的騷腔。沒有一個人能寫介紹我的文章流暢似夏雨,輕得像天女散花,連接似七巧星。我自己也是寫了許多詩,總覺得不容易寫,讀者看了還不是往垃圾箱一擲為快。十五年來抽水馬桶裏洗筆,一江春水向東流,一大片愛情變成一片片花天酒地,自作自受好不快樂,他人事管他娘。

祝好丁雄泉

一九七三年元月十日紐約城

義忠先生:附上展覽會目錄一冊,昨夜展覽會開幕後和許多畫家去中國城大吃一頓,令人痛快一次。知道你大忙在和許多人接觸及寫訪問,你所説的中國畫家我都認識,只是點點頭而已,從無談心,高談闊論。原因,我不喜歡他們的畫,處女型、寡婦型、半吊子型、坐井觀天之大情人,小裁縫的妹妹也來一筆。你可告訴痖弦,將來我用丁雄泉的筆名寫一篇採花大盜訪問記。我覺得請人抓癢還不如自己來洗菜,自己的花還是開在自己的綠葉上,不是我拒絕你的提議,有許多微小又微妙的東西是不能和人説的,只能像小溪一樣的慢慢地流出來——寫出來。總而言之,你不能寫我的訪問,一寫出來非得罪上上下下數十人之多,痖弦有沒有這個膽量登出來?當然我也可以用不著辯論、不管他人事的方式寫,像唐伯虎一樣。

祝好雄泉

一九七三年三月二日紐約城

義忠老弟:剛從南美巴西歸來,眼見老父仙遊回去。我又是紅眼、肺炎、牙痛、冷汗、噩夢,好像也要乘風歸去的樣子。奈何數位醫生不斷地救,又慢慢地好起來。還好,只是四十五歲,要是五十四歲也是一腳登天。你有沒有過替死人換衣服,把一個人放進棺材的經驗?我從前寫了很多關於死的詩,都是浪漫的。例如:

我死後放一把火拋進抽水馬桶請拉一把

如今,吞了一座大火山,根本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你來信上提出的問題很有趣,但還不夠特出和稀奇古怪,也不大膽,更沒有屈原的“天問”。你用不著把我當一個人,像一陣春風就可以了。若是問題提得多和好,我願意接受你的訪問,但不要提及當代活的中國畫家,四海之內,皆醋瓶也。五十個問題像一首詩,像一座原始森林,像五千里路上的白雲,像五天的暴風雨。不論任何問題,都能答覆。你到底有多少想像力?有沒有連貫性?問題裏當有大樹根、綠葉、鮮花、蝴蝶、春天、輕風、太陽光,最後像一隻蘋果打在頭上,得到最後的答覆。

祝好丁雄泉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三日紐約城


義忠老弟握手:你最近兩封信寫得好極了,千帥、萬鮮,又像初夏的陣雨把你自己年輕的青春不斷地暴露出來,像不像野貓叫春?我的第一本詩集(一九六一年)《我的糞及我的愛情》;第二本(一九六四年)《一分錢的生活》(瑞士出版),共印兩千一百本。內有六十一首詩,七十張石版畫(十六個國家的名畫家,共有二十八個畫家的作品),其中有一百本是精裝手工紙,每張石版畫都有畫家親筆簽名,現售價三千五百美金(美國國家科學院也買一本收藏);第三本(一九六七年)《中國的月亮》;第四本(一九六九年)《酸辣湯》;第五本(一九七二年)《綠了芭蕉》;第六本(一九七四年)《早晨》;第七本(一九七四年)《遊山玩水》;第八本(一九七四年)《統統都在我的腦袋裏》;就要出版第九本(一九七四年)《紅嘴》,在香港印,一首詩長六十頁,加上五彩版有七十二張之多,完全倣照電影雜誌,共計兩百頁(美女如雲)。附上猶太國特派專欄文學家兼詩人阿罵死的採訪特稿,你看得懂猶太文?《紐約時報》有兩次特訪稿,也是全頁。現在根本不記得一切電話號碼,昨天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忘記,這樣才能四大皆空。唯有這樣,才能迎接萬象更新不背臭包袱。唯有這樣,才能不恨他人也不吃醋。唯有這樣旦如朝雲,才能暮如行雨。唯有這樣渾渾噩噩,才能陽春白雪。唯有這樣揮金如土,才能揚長而去。好吧!把題目都踢過來,把吃過的空瓶隔海擲過來,把摸過的奶奶香氣也推過來,垃圾馬桶一切都要,我胃口甚好又大,想來必是春天了吧!雄泉

阮義忠:打從您畫畫到今天,您是怎麼畫過來的?丁雄泉:乘飛機飛過來。

阮義忠:您在您的畫中畫些什麼東西進去?丁雄泉:吃喝嫖賭、酒色財氣,樣樣都來。喜怒哀樂、甜酸苦辣,樣樣都去。

阮義忠:您願不願意向任何人或特別的人解釋您自己和您的藝術?丁雄泉:和一個陌生的妓女做愛,就是解釋我自己的裸體和我愛情的藝術。

阮義忠:有沒有因為一個女人和您的關係,而影響您的畫風轉變?丁雄泉:絕對沒有。我自己是一匹瀑布,女朋友、女姘頭像蝴蝶、蜻蜓一樣飛來飛去嘻嘻哈哈,我是一棵大樹,開花春風得意笑口常開。女人就像小鳥,在我的肚皮上嘰嘰喳喳。

阮義忠:您會不會把愛情的感受拿來入畫,或者把做愛的經驗畫出來?丁雄泉:愛情不光是指男女之間的愛。我愛海洋,愛大蒜,愛春天,更愛美女,尤愛豬肚。酸辣東加水餃是和三十歲婦女一樣有勁。昨天看了一陣大雨,夜上又看大小姐出浴,今晨吃水餃,果然畫出一張好畫。走在馬路上看見一些穿迷你裙的大小姐輕飄飄,我的馬路就是一張畫布,大小姐就是五顏六色的顏料飛來飛去。

阮義忠:從您開始畫畫已經畫了多少畫?賣了多少畫?毀了多少畫?留了多少畫?有多少中國人買您的畫?有沒有得過什麼獎?丁雄泉:已畫了兩千多張,賣了三百多張,毀了一千多張。有兩個中國人買過我的畫。得過一個古根漢獎(一九七〇年,獎金一萬美金《裸體美女畫》)。

阮義忠:聽説您還畫裸體美女,又畫中國畫,也畫抽象畫,三種不同的主題不同形式的畫,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丁雄泉:我的胃吃天上的鴿子,海中的黃魚,地上的豬。我的舌説法語、英語、國語。我的身體和金髮碧眼的女人、紅髮綠眼的女人、黑髮黑眼的女人做愛。你有沒看見天上的虹也是紅、黃、藍。

阮義忠:您認為懂您的畫的人越多越好,還是越少越好,還是根本沒人喜歡最好?丁雄泉:當然是根本沒人喜歡最好。等將來我有足夠的錢供養我一生的時候,我一面畫一面撕掉,根本就是逢場作戲。好與壞根本是無聊的。為什麼世人還沒有批評這些風吹得美,那些雨下得不夠巧?

阮義忠:您希望自己的畫根本沒人喜歡最好,那幹嗎沒事開個展覽,沒事出個畫集,是不是想騙錢?丁雄泉:我是一棵大樹,一年四季不斷地開花,心裏並不希望每人來看我的花。我並不是耶穌和妓女,要人人都來愛我。我開我的花,我畫我的畫。你喜不喜歡是你自己的事。

阮義忠:以今天的藝術潮流來看您的作品,您的地位是處在潮流之前,還是潮流之後?丁雄泉:這問題太小孩子氣。潮流這名詞用在投機人的身上才妙。對我來説是:曇花一現的樹倒猢猻散。


 

阮義忠:如果有人説您的畫是抄襲某某人的,您會不會生氣,有多少人的畫和您一樣過或很接近過?丁雄泉: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座火山,一匹瀑布,一陣狂風。總是不斷地激動,不斷生長。你不能説這塊雲抄那塊雲,天上的雲都是抄來抄去的,你所説的抄襲都是理智的人做的,像我非常情感的人是不做的。你有沒有看見過一隻豹在摹倣一隻豬在馬路上走路?

阮義忠:保羅·詹金斯(Paul Jenkins)和莫裏斯·路易斯(Morris Louis)算不算您的同路人,山姆·弗朗西斯(Sam Francis)是不是你們的帶路人,把你們四個人合起來展的話,您以為如何?丁雄泉:薄頸根(Paul Jenkins)的畫太油腔滑調了,像一個流鼻涕的賣油郎,油膩得像小飛仔的飛機頭上涂滿生髮油,把蟑螂、蚊子一齊跌落千丈。馬律師路( Morris Louis)的畫是妙想天開,太陽光高照的時候,突然數道鮮艷彩虹異路同歸,一大片天空任由您呼吸。他是美國開國以來第一大師。三方雪(Sam Francis),他可以説是半個宋朝人,靜似皓月當空,他的眼睛比天還藍,他的畫常使人恍然大悟。他是美國第二個大師,也是全世界的畫家中第一個能表現出“色即是空,空即色”的人。我的畫像天女散花,性交後一剎那的星光燦爛。像裸體人輕飄飄,像春風輕輕吹。飛呀飛,沒有上帝飛呀飛,沒有政府飛呀飛,沒有敵人飛呀飛,不欠錢呀飛呀飛,不用護照飛呀飛,不要付房錢飛呀飛,快活死了。若要四個人合展,我一腳把薄頸根踢掉。三方雪不能算帶路人,因為我們不是跟班。他是從馬跌死(Matisse,通譯馬蒂斯)那邊成長過來的,經過日本的繪畫和中國哲學的影響,産生了中西合璧、由西到中。我也是中西合璧、由中到西,故我們的世界是十分相近的。假如我們四個人同乘一輛公共汽車,每人的呼吸是互相呼來吸去,所看見的風景也是大同小異。真巧,現在正在美國作五大城市的博物館巡迴展覽的“新鮮空氣畫派”,由畢次堡咖喱雞博物館(通譯匹茲堡卡內基博物館)主辦,三個人每人十五張大畫(三方雪,我,和一個美國女畫家窮蜜姐兒Joan Mitchell〔通譯瓊·米歇爾〕),四十五張大畫一路上開過去,像一大片樹林跟著大山。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蓮花,秋天的桂花,冬天的梅花,花天花地處處聞鳥叫,紅黃藍紫青,鶯聲燕語,大山中有飛瀑,飛瀑中有雲雨。此博物館館長主辦的動機和你的意見十分相像,相隔一萬里,是不是心心相印?

阮義忠:您的抽象畫看起來像手淫射在墻上的精液,是不是打算一直這樣畫下去?丁雄泉:手淫都是文人終身的玩意兒,冷冷的,靜靜的,理智的。我是一個強盜,自稱採花大盜,熱熱的,動動的,情感的。畫上的顏色多至數十種,完全像一個夏天的花園,紅黃藍白黑響遏行雲。最近我的畫都是輕飄飄在花叢裏飛來飛去。一個人的精液真是太少了,差不多和眼淚水一樣少,手淫是一種溫柔的技巧,我認為揚州八怪的畫像手淫,像在人行道上看花園。想起了梅花畫梅花;想起了坐在公共汽車上的小姐就手淫起來,與她在冰箱裏蠢蠢欲動,飄飄欲仙,一切都是假的。或許你説的是在這個“射”字上,我認為“射”字不夠正確,我是“噴”。噴出萬紫千紅的花,我的胃是一個地下海,畫圖的時候總是跳進畫裏面,全身燙熱,像一匹瀑布一氣呵成,或像噴泉把甜酸苦辣(分了又合一起,合了後又分,像宇宙造星)一齊噴在藍色天空。藍色天空也、我的畫布也、我的精神。

阮義忠:聽説您心中越是不開心越是畫好畫,是不是真的?丁雄泉:把心中的酸氣、怒氣、屁氣像彈棉花一樣彈出來,織成雨過天晴的世外桃源,怎麼會不高興?

阮義忠:您的畫是不是一點也不受日新月異的美國社會干擾,紐約新鮮事天天有,對您是否都不管用?丁雄泉:美國紐約的螳螂和老鼠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多得搖頭像電風扇。紐約每星期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展覽,我認為一點也不新鮮,都是挖空心思的老處女,弄一些碎石、枯柳來一個迷魂陣,裝腔作勢地包包小腳,用一些顏色涂涂地板。新鮮就像一棵大樹,春天來了櫻花滿開,雨過天晴太陽光在碧藍的天空直射下來,把一切照得紅紅綠綠。説得更露骨一點,新鮮——一個生産後的母親。

阮義忠:您畫畫前和畫畫後有什麼不同?丁雄泉:三十三次黑變白

我畫畫以前我是男人,我畫畫以後我是女人我畫畫以前我是枕頭,我畫畫以後我是孔雀開屏我畫畫以前我是夏天,我畫畫以後我是春天我畫畫以前我是老虎,我畫畫以後我是蝴蝶我畫畫以前我是頭髮,我畫畫以後我是青草我畫畫以前我是桃花,我畫畫以後我是花粉我畫畫以前我熱,我畫畫以後我昏倒我畫畫以前我是夜晚,我畫畫以後我是白天我畫畫以前我是地球,我畫畫以後我是太陽我畫畫以前我是大山,我畫畫以後我是狂風我畫畫以前我是冰箱,我畫畫以後我是火爐我畫畫以前我是茶葉,我畫畫以後我是燙茶我畫畫以前我是橘子,我畫畫以後我是橘子水我畫畫以前我是鋼,我畫畫以後我是橋我畫畫以前我是木,我畫畫以後我是船我畫畫以前我是酸,我畫畫以後我是甜我畫畫以前我是樹,我畫畫以後我是樹林我畫畫以前我是摩天大樓,我畫畫以後我是野花我畫畫以前我是鏡子,我畫畫以後我是天空我畫畫以前我是冰,我畫畫以後我是雨我畫畫以前我是冰淇淋,我畫畫以後我是雲我畫畫以前我是大海,我畫畫以後我是露水我畫畫以前我是大火,我畫畫以後我是夕陽我畫畫以前我是大河,我畫畫以後我是瀑布我畫畫以前我是影子,我畫畫以後我是早晨我畫畫以前我是牙齒,我畫畫以後我是蜜蜂我畫畫以前我是煙囪,我畫畫以後我是浮煙我畫畫以前我是火車頭,我畫畫以後我是彩虹我畫畫以前我是憤怒,我畫畫以後我是雷響我畫畫以前我是蛋, 我畫畫以後我是雞我畫畫以前我是烤鴨,我畫畫以後我是飯店我畫畫以前我一千歲,我畫畫以後我是嬰孩我畫畫以前我及時行樂,我畫畫以後我乘風而去。

阮義忠:您打算什麼時候開個回顧展,要您選地方,您選哪?丁雄泉:一想起回顧展就臉紅,我一直往前飛,你有沒有看過一架飛機開倒車?選地方,當然是墳墓。可是我死後也不願有墳墓,早在十年前我寫在一首詩裏——我死後一把火燒成灰,往抽水馬桶一倒,一拉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我有一個女朋友的母親也是畫家,讀了我的詩她要她的女兒把她燒成灰,倒在她夏天常去的海灘上,結果她死了,她變成灰,我還和她的女兒一起去海邊游水,我們裸體躺在白沙上,我還開玩笑説:想不到你媽媽的胸脯這麼軟。

阮義忠:能不能談談您的詩,通常什麼情感刺激了您,才會動筆寫詩?丁雄泉:自己是一座火山滿蓋白雪,不知在什麼時候會突然爆發,把白雪噴上天變成白雲。上大飯店大吃一頓,甜酸苦辣一齊倒進胃裏,又去廁所大解放,肚子空空如也輕得可以飛了,這時只要大叫就是好詩。

阮義忠:説起吃,怎樣才算大大有勁?丁雄泉:先來一碗百步追魂(毒蛇)的血膽,加上金門大曲混合的開胃酒。炒蛇舌加韭菜炒蜻蜓尾加楊柳炒豬犀子加向日葵炒象鼻加桂花炒金魚頰加桃花紅燒馬屁股加冰糖紅燒老鼠奶加白雪紅燒螞蟻加青椒紅燒雌老虎加醋水果,冰凍愛情豆腐

阮義忠:有一天您的畫沒人要了,您的詩沒人看了,再也沒有人提起您了,落魄,潦倒,您打算怎樣?丁雄泉:你指的這類人,乃電影明星、政客、天主教神父、和尚、生意人,都是自以為人中龍鳳,擠眉弄眼,千嬌百媚的大忘八蛋。我的畫根本不要人看,我的詩也不要人看,根本沒有人知道真的我。我自己一直感到非常落魄,非常潦倒。因為落魄,孤注一擲。因為潦倒,四大皆空。我的心好比天上的白雲,與那些走在馬路上的傢夥根本沒有什麼關係!

阮義忠:一幅好畫,一首好詩,有沒個標準,在您看來什麼樣的作品才算好?丁雄泉:沒有標準。好的畫好的詩不是用冷眼旁觀可得,馬路上拆字先生寫不出好詩,馬路上的畫像師畫不出好畫。“好”也沒有什麼稀奇,作品到了一種境界無分好壞,喜愛不喜愛也是你自己的事。我講自己的心得:先把大衣、汗衫、臭襪子一件一件脫掉,在大海裏泡上一泡,再在大太陽下燒上一燒,再把你眼睛張開來望望藍天,當你看藍天自己也變成藍天,那時候的白雲就在你肚皮上飛來飛去。當你看大山,你自己也變成大山,老虎和梅花鹿在你的腋下奔來奔去。當你看大海,你也變成大海,鯨魚、老鼠斑魚、黃魚、金魚在你的嘴裏游來游去。當你看到一棵大樹,你自己就是一棵大樹,從地中跳出來,櫻桃、梅子、荔枝從你的手臂滑下來。怎樣才能變:就像天上的雲雨,分與合,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分是表現,把自己展成千千萬萬,合是吸收,疊結成網。這樣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把你周圍的一切都合了去,就是太陽、月亮。馬路上的小草、露水,狗尿、桂花也成了天作之合,或許早已合成了,你根本沒有看見,對你沒有什麼關係而已。

阮義忠:一張好畫又到底有什麼好法?丁雄泉:像一個好朋友,當你心裏不開心的時候,它靜靜地陪著你,把天上的白雲拉下來給你,把雨倒在你的杯子裏,把彩虹推到你的屁股上,這樣你的心花就朵朵開了。


 

阮義忠:有沒有令您佩服的當代中國畫家?為什麼?中國人當不成好畫家嗎?丁雄泉:據説好酒是不酸,有才氣的人是不爭風吃醋,中國五千年以來小氣的人太多了,不是做皇帝亂殺人,就是做奴才亂磕頭,碰一碰破口大罵,摸一摸飽以老拳。一動不如一靜、一靜不如一睡,睡吧!我們的老獅子,睡了五千年再來一個五千年。

阮義忠:如果耶穌也是個畫家,你會不會入教受洗信上帝去?丁雄泉:耶穌我從未見過,只是見到一些圖片或教堂裏的雕刻而已,在我的感覺上耶穌只是一根棒冰。

阮義忠:如果有人要為您立銅像的話,您希望立在什麼地方?丁雄泉:乖乖,不得了。最適當的地方是公共廁所的門口,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最真實的地方,大家都來這裡脫褲子;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阮義忠:以您今天的藝術成就,如果以軍階表之,應該是什麼階級?少將、中將,還是上將?丁雄泉:當然是小兵了,當了七星大將不如去死了算了,假如一定要活的話,那真俗不可耐的爛,像畢加索真是爛得像一隻雞,連骨頭都爛出來了,假如他早死四十年,還可以説是個大畫家。最後四十年的作品,像生了楊梅瘡的肥女,像一塊豬油貼在這裡,搭在那裏,像一隻蟑螂一樣地奔來奔去。我看了常把剛吸進去的新鮮空氣都嘔了出來。多可怕呀!一個百孔千瘡的美人向你做媚眼。

阮義忠:您説畢加索這麼爛,那普天之下有沒有比他更爛的人,當代有幾位畫家您覺得不爛?丁雄泉:一隻過了九十天的老蘋果早已爛了,一頭牛過了九歲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畢加索若是櫻花一朵,那真太美了。自從一九四○年以來,他一年不如一年,最後什麼也沒有,滿畫都是垃圾和技巧,俗又熟,像一堆臭黑的骨頭。巴黎每年的五月沙龍就可看到每年當代畫家最大最好的出品。不要説第一流的年輕畫家比他好,他的畫連第二流也比不過。講顏色沒有,氣韻沒有,境界沒有,熱情沒有,虹彩沒有,新鮮空氣沒有。大家都同意一個十九歲的女人和一個九十歲的女人,哪一個美麗。

阮義忠:這樣説來,畢加索、達利、夏加爾三人由您來打分數,您給他們幾分?

丁雄泉:畢加索一分達利半分夏加爾零分

阮義忠:那由你看來,石濤、八大、李白、杜甫哪一個最該死?丁雄泉:世界上的人的精神、學問、愛情、理想,每每不同而四通八達千變萬化。有一些人老是坐在那裏,有一些人一輩子都在走,有些人跳,有些人奔,更有些人飛。李白一直都在飛(黃河之水天上來),杜甫一生都在走,走來走去走不出大門(朱門酒肉臭),杜甫像一棵樹生不出香蕉和橘子,只開一些沒有香味的白花。李白是一朵白雲,杜甫是一杯苦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天差地遠根本不能相比。八大一生下來就是飛的鶴,騰雲駕霧的得意忘形。石濤像一棵不開花的野草,在風中裝腔作勢,僵硬思索,重重疊疊。石濤一開始作畫就搞趣味,搞趣味恰似抓癢,抓了一生還是蓬頭垢面。現在全世界的畫家在搞趣味的,不知千千萬萬——喂!你這個屁股怎麼畫的?那座大山真是有趣得很。噯!這種新花樣還沒人畫過,快快畫!快快開展覽會,不要被人偷去了。一個偉大的詩人、畫家、音樂家絕對不計較技巧,有比技巧更好的東西。當然還有些坐在家裏描畫的人,極像老太太打毛線。我到現在一直還沒看見過一張驚天動地的石濤,石濤的畫張張假的,就是石濤自己畫的真跡也像假的一樣。假的畫和假鈔票一樣,在有些國家裏是要槍斃的。

阮義忠:您説偉大的詩人、畫家、音樂家絕不講技巧,有比技巧更好的東西,那這是什麼?丁雄泉:又要講一座大山。對詩人來説,一座大山常常下雨,但又嶺上多白雲,雨過天晴彩虹開。對畫家來説,一座大山滿開紅紅紅紅紅、黃黃黃黃黃、紫紫紫紫紫、青青青青青、白白白白白的花,蝴蝶千千萬萬。對音樂家來説,一座大山瀑布千匹、鶯聲燕語,謔浪笑敖,一氣呵成。一座大山只有禿樹枯草有什麼用,不下雨,沒有雲。不開花,沒有蝴蝶。沒有瀑布,不灑脫。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詩人、畫家、音樂家合在一起。

阮義忠:您有沒有自己一套很特殊的技巧?丁雄泉:吐痰。

阮義忠:您有沒有偉大的理想,假如給您無比的權力,您怎樣改造世界?丁雄泉:第一步是把全世界的鈔票燒光。

阮義忠:假如現在給您一百萬人,您要他們去做什麼?去愛人?去打仗?丁雄泉:把萬里長城拆掉。

阮義忠:您有沒討厭的事?丁雄泉:常常有太多的壓力,我十分希望有九個身體,一個身體隨便怎樣總是不夠的。

一個身體在東方吸氣一個身體在西方吐氣一個身體整日微醉一個身體在月光下的雲上做愛一個身體裸體雨中草上飛一個身體去銀行兌現千萬美金支票一個身體與俠客大吃大喝一個身體和蝴蝶隨風飄流一個身體和小孩一起哭

阮義忠:還有沒有更令您生厭的事?丁雄泉:有。熱眼看世界一切太冷我要把天空漆成黃色,樹漆成粉紅,全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的人都漆成金色,共産主義國家的人都漆成紅色,自由主義國家的人都漆成七色彩虹。把全世界的汽車都推到大海裏,把全世界的冰箱都拋到大山頂上,讓全世界的人都有機會吃到新鮮的水果。

阮義忠:你打算到幾歲才不畫畫?丁雄泉:我死了以後還是在畫畫,你信不信?

阮義忠:那你希望什麼時候死?丁雄泉:每次做完愛的一閃,總是希望馬上死。

阮義忠:一定要您死,您選擇哪一種死法?丁雄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阮義忠:讓您再活一遍,你打算怎麼活法?丁雄泉:天從人願變成一條大鯨魚一生不穿衣服,大大圓圓,光光滑滑,閃閃濕濕,在大海底下飄飄欲仙。只是做愛、做愛、做愛。

阮義忠:要是您有一天不能做愛了怎麼辦?丁雄泉:作一顆灰塵躲在花蕊裏。

阮義忠:您失戀過沒有,失戀過幾次,每次都是甩了女人,還是女人甩了您?失戀時您如何打發自己?丁雄泉:我自己就是一個玩具,玩女人時也被她人玩,玩膩了就甩,不管誰甩誰。失戀?那是處女的玩意兒。

阮義忠:何謂愛?丁雄泉:一腳把自己踢進冰箱裏去立立,一拳把自己揍到白雲上去坐坐。

阮義忠:性呢?幾個太太對您最適合?丁雄泉:性是一個大工廠,不斷製造“新的世界”。幾個太太?我看一萬也不多。

阮義忠:您對哪一型的女人最感興趣?您認為哪處最性感?丁雄泉:我愛的女人像地球一樣外冷內熱,我愛大奶奶小屁股,雪白雪白的皮膚,墨黑墨黑的長頭髮,濕濕的眼睛,有意無意的霧中看花。滑滑的大腿像兩棵香蕉樹。軟軟的唇像蝴蝶。舌像魚。金髮美女拍拍照片是不錯的。

阮義忠:和一個女人在一塊最雅的是什麼時候?最俗的是什麼時候?您的畫是雅是俗?您願意自己是雅人還是俗人?丁雄泉:最雅是癡笑開工桶,一面梳頭一面唱歌,最俗是照鏡裝腔作勢,哭著要錢。我的畫一定雅又妖。我的人雅更野。

阮義忠:女人是穿衣服好看還是裸體好看?丁雄泉:穿了衣服的人始終是愁眉不展。

阮義忠:您愛不愛哭,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大哭還是悶在被子裏偷偷地哭,為什麼?在什麼時候?丁雄泉:不愛哭,有一次切了三斤洋蔥,聽天由命地哭了一場。

阮義忠:您有沒有自殺過,想不想自殺?丁雄泉:每次我畫一張畫像自殺過一次,畫成後從鬼門關回來,像初生的嬰孩一樣,一面哭,一面笑,對世界上的一切,再感到新鮮可愛。

阮義忠:您死了,希望別人怎麼處理您的畫?丁雄泉:像秋天的葉子一陣風也好一把火也好

阮義忠:丁雄泉啊!聽説正果並不好修,有人吃齋,有人戒欲,有人隱居,有人避世,有人以撒手西歸而去印證,不知您要如何去得道,能否告之,大願洗耳恭聽。丁雄泉: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忘。

(原文有714個“忘”,現略。)

《未完成的夢》

《未完成的夢》試讀:席德進寫阮義忠的插畫

《未完成的夢》試讀:丁雄泉訪問記

序:把夢做完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