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多慈望著徐悲鴻,內心暗暗涌上一層暖意。這種暖意,既來自徐悲鴻對她師長般的深愛,也來自徐悲鴻對她兄長般的深愛。好長時間,她就被這種愛,深深地感動著。這天晚上,在日記裏,孫多慈把自己的這種感動,通過另外一種形式錶露了出來:“徐悲鴻教授是一位非常和藹的長者,他有學識,有修養,有風度,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12月初的一個週末,徐悲鴻發出邀請,要孫多慈陪他去附近的臺城寫生,孫多慈答應了。 初冬的日子,微風。在山下時,天花花的還有些太陽,但過北極閣,沿雞鳴寺南的山麓爬上去,便依稀有雨絲飄了下來。雖不大,卻略略生出些寒意。徐悲鴻與孫多慈並肩而行,一地落葉在腳下“沙沙”作響,走到窄處,徐悲鴻便上前一步,把攔在路中的樹枝擋開,等孫多慈鑽過來,然後再快步跟上。兩人氣喘吁吁立在臺城之頂時,眼前的天地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東望,遠處的鍾山,群巒綿延,龍蟠蒼翠。北眺,茫茫玄武湖,十里煙柳,水天一色。 “知道臺城的歷史嗎?”徐悲鴻偏過頭,問孫多慈。 “小時候爸爸讓我背過一首詩,‘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説的就是這個臺城吧?”孫多慈答。 “是啊,憑吊六朝古跡,臺城是不能不説的。這些詩句中,唐代詩人韋莊反其意,明用‘無情’,實則有情,因而傳唱了上千年。可惜此時的臺城,已經不是三國時代吳國的後苑城了,也不是東晉、南朝期間的後宮禁城。歷史的風依舊,歷史的雲依舊,但山野間流動的,已經絕了鐘鼓之樂,斷了蕭瑟之聲啊!”徐悲鴻無限感嘆。 徐悲鴻帶有頹廢之情的感嘆,不知為什麼,突然讓孫多慈想到了父親孫傳瑗。偏偏此時,雞鳴古剎的鐘聲從山下傳來,由遠及近,如一股巨大的氣場圍著他們,蕩蕩悠悠,始終不肯散去。孫多慈控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順兩腮“撲簌簌”流下來。 徐悲鴻歪臉看見了,不由一驚,“剛剛還好好的心情,怎麼説流淚就流淚了?” 孫多慈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朝徐悲鴻擺了擺,“你別管我,我只是心裏難受,一會就好了。” “不行不行,你得告訴我,是不是我哪句話觸動了你的心思,讓你傷心起來了?” 孫多慈點點頭,又搖搖頭,在自己的老師面前,她不知該怎麼表達才好。 在中央大學辦好美術專修科旁聽手續,孫多慈正準備回安慶,不料父親孫傳瑗帶著弟弟孫多括,突然從安慶趕到了南京。這一年,弟弟孫多括初中畢業,本來已準備報考安慶高中,父親卻臨時改變主意,要他報考南京中學,隨姐姐一道,在南京讀書。弟弟孫多括自然一千一萬個同意,父子倆便連夜乘船趕了過來。 在南京,南京中學是江蘇全省五大省立中學之一。學校在太平南路白下會堂附近,其源頭,是建於雍正元年(1723)的鍾山書院。清代的書院,相當於民國的大學,是學者講學、士子學習的場所。鍾山書院歷任山長中,“桐城派”領袖人物姚鼎主講時間最長,前後兩次共二十餘年,影響極大,這也是鍾山書院的鼎盛時期。咸豐年間,鍾山書院毀於太平天國戰亂,直到光緒七年(1882)才在原址復建。光緒二十八年(1902)廢科舉,書院改為江南高等學堂,聘繆荃蓀為總教習。1912年,書院改建為江蘇省立第四師範,仇採任校長。1927年,又改為江蘇省立南京中學。 孫多括學習本來就好,加上又想和姐姐在一起,更添了許多努力,考試成績公佈,自然榜上有名。孫傳瑗非常高興,當即在石婆婆巷租下房子,然後把夫人孫湯氏接過來,讓她專門照顧兩姐弟的生活起居。他自己,則和大兒子孫多拯留在安慶。 但接下來的一幕是孫多慈以及母親孫湯氏都沒有料到的,他們都以為父親和孫多拯仍住在汪家塘方家老屋,但實際不在,鄰居介紹,自把他們送到南京,他就根本沒有回過安慶。向父親朋友打聽,也只知道他曾説過“北上有事”,但具體原因,具體行程,都不清楚。孫多慈為此事還專門趕回安慶,但呆了兩三天,一點確切消息也未得到,只好抱憾而歸。父親突然出走,且杳無音訊,讓孫多慈和母親十分擔心,但住在南京,孤獨無助,又沒有任何辦法。後來孫多慈出版《孫多慈描集》,“述學”仲介紹這段生活,提到父親,她用了八個字,“吾父北行,秘不使知。”看似簡單,實則是一腔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