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藝術是造型藝術之一,繪畫是通過客觀形象來表現主觀精神的。‘以形寫神,神形兼備,形之不存,神將焉附?’這也是素描功課的根本。這一點,孫多慈同學進步很快。應該説,她已經掌握到了一定技巧。”説這話時,徐悲鴻就站在孫多慈身後,他把她的素描稿從畫板上拿下來,在教室裏向大家展示了一圈。“同學們的素描,看似是對靜止物的靜態臨摹,其實錯了,它同樣也需要我們動態去研究,去體驗。臨摹對像是固定的不變的,但通過觀察,通過比較,同學們對它的結構、動態、比例以及其明暗調子,都會形成各自見解。這種見解的高低,就是你們掌握素描基本功的進度。”最後,他轉回來,幫孫多慈把素描稿重新夾到畫板上,對她説,“我並不是説你的功課做得有多好,只是説你的功課有進步。對於臨摹對象,你還需要由整體到局部,再由局部到整體反覆校正,最終達到高度概括的境界。”接著,他又提高聲音,轉向全班同學,“只有通過這樣的長期訓練,我們才能培養自己堅實的準確的造型能力。” 那一刻,素描班的同學,眼光齊刷刷全聚集在孫多慈身上。如此點名道姓表揚一個同學,對於徐悲鴻,是不多見的事。 這之後,徐悲鴻對孫多慈印象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關注。到教室裏來上課,習慣性的第一眼,就是看孫多慈在不在,在什麼位置。有時候孫多慈晚來幾分鐘,或者生病缺課,他就有些煩躁不安,脾氣也格外大些。私下裏,他也暗暗吃驚,難道自己對這位年齡幾乎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産生了師生之外的感情? 孫多慈並沒有感覺到什麼,在中央大學,她依舊慢條斯理地打理著她的生活。校園裏偶爾與徐悲鴻相遇,遠遠就立住,低下身,非常恭敬地喊一聲“徐先生”。和徐悲鴻對話,雖然膽子大了,話語多了,有時還淘氣地開個小玩笑,但語氣之中,仍有一絲畏縮的拘泥。徐悲鴻看她白白的胖胖的臉龐,看著她彎彎的笑笑的單鳳眼,看她悠閒自在但始終帶有一絲憂鬱的神情,總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急於表現的衝動。這種衝動自然不是感情上的,但究竟是什麼,他又無法説清。直到有一天,他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構成長方形畫框,將孫多慈的頭像鎖于其中,這才知道,這種衝動,更大程度上,是創作激情的爆發。“孫多慈同學,能不能抽點時間到我的畫室來,做做老師的模特?” “我?”孫多慈把手壓在胸口,一臉驚訝。 “是的,你,孫多慈同學。老師想以你做模特,創作一些作品。”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請求,孫多慈不知是興奮還是驚訝,她不知如何作答。 “怎麼,你不願意?” “不,不,能為先生服務,求之不得呢!” “那為什麼不爽快答應?” “可,可……”也説不出什麼理由,只是女孩子固有的羞澀吧。 “吞吞吐吐幹什麼?或同意,或拒絕,簡簡單單的事。如果有什麼不妥,説不來不就行了!” 腦海裏突然浮現出《田橫五百士》畫面,就淡淡一笑,“我,我是怕一個女孩子,到先生筆下,會變成威猛陽剛的硬漢子。” 徐悲鴻哈哈笑出聲來,“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孫多慈就説了年初在中央美術會畫展上觀賞《田橫五百士》和《徯我後》的感想。“畫上的人物,不管是男是女,個個都……” 徐悲鴻點點頭,非常嚴肅地説,“繪畫創作最重要的,就是表現主題,繪畫作品中的人、物、風景,都應該圍繞主題做文章,只有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才具有感染力和號召力。”又笑笑,“你放心,在我眼中,你是文文靜靜的女學生,我想表現的,只是你柔情似水的一面,不會有其他。” 孫多慈滿臉陽光。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孫多慈天天跑徐悲鴻畫室。徐悲鴻的畫室,在中央大學東北角,隔著一道圍墻,外邊就是成賢街北口。畫室分裏外兩大間,其中外間開了大玻璃天窗,這是徐悲鴻作畫的地方,裏面一間略小一些,是他的藏書室。徐悲鴻心細如發,那些天,他的畫室總備有一兩盤水果,或一串葡萄,或兩個蘋果,或剛剛摘下來的柿子。孫多慈坐在他的對面,也很隨意,想動的時候就動一下,想走的時候就走一走,有時候嘴渴了,就嚷著要歇會喝幾口水。徐悲鴻總是笑笑地看著她,也不阻攔,只有他完全投入狀態的時候,他才繃著臉吼上一兩聲。 一個星期後,人物頭像素描完成。畫稿上的孫多慈,短髮齊耳,臉盤如月,兩嘴緊抿著,表情淡然。既有少女學生的清純之美,也有小城少女的質樸之風。但孫多慈不滿意,她認為這不是真實的孫多慈,至少不是她自己認可的孫多慈。徐悲鴻卻覺得非常到位,“年剛十八的如花少女,剛從安慶來到南京,清純依舊,質樸依舊,這就是我要在你身上尋找的亮點。我把握得沒錯啊!”抬起頭,看孫多慈一臉委屈,突然明白了她的心思。“你不要擔心畫得好看不好看,我這是不加任何感情的原始記錄。在我眼中,你是一張沒有圖案的白紙,今後所有變化,都會從這空白之處開始。我説的變化,包括我對你形象的二度創作,也包括你自己對未來的生活道路的選擇。” 孫多慈無語。老師的話充滿哲理,她無法反駁。 徐悲鴻提起筆,稍做思索,在素描稿的右下方,龍飛鳳舞寫上了四行字:“慈學畫三月,智慧絕倫,敏妙之才,吾所罕見。願畢生勇猛精進,發揚真藝,Minewe實憑式之。噫嘻!其或免中道易轍與施然自廢之無濟耶。”最後的落款,是“庚午初冬,悲鴻”。寫畢,抬眼看孫多慈,“我這裡面説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孫多慈點點頭,“我知道,請先生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徐悲鴻非常滿意,“果真如此,那就好。”又説,“我答應你,如果哪天你出畫集,我就把這幅素描放進去,是對你的支援,對你的肯定,也是對你的鼓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