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50年代中期開始,他每年幾次背著油畫箱到深山、老林、窮鄉、僻壤、邊疆寫生,探索油畫民族化的新路。三十餘年苦行僧的生涯,一箱一箱的油畫堆滿了小小的住室,她容忍了,同情了,並開始品評作品的得失。有一回他從海南島寫生後,因將油畫佔著自己的座位,人一直從廣州站到北京,腿腫了,她很難過,其實他寫生中的苦難遠遠不止於此,他不敢全對她講,怕她下次不放心他遠走。他後來寫過一些風景寫生*,有一則記敘了她第一次見他在野外寫生並協助他作畫的事。那是1972年年底,各藝術院校師生正在各部隊農場勞動。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總算獲准短短的假期,到貴陽去探望她老母的病。路經桂林下車幾天,到陽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多年來他似乎生活在禁閉中,早被剝奪了擁抱祖國山河的權利。即使只有一天,他渴望在陽朔能作一幅畫。要作畫,必須先江左江右、坡上坡下四處觀察構思,第二天才好動手。但住定旅店,已近黃昏,因此他只好不吃晚飯,放下背包便加快步子走馬選景。其時社會秩序混亂,小偷流氓猖獗,她不放心在這人地生疏暮色蒼茫的情況下讓他一人出去亂跑,但她知道是無法阻止他這種強烈慾望的,而他又不肯讓她陪同去急步選景,以免影響他的工作,她只好在不安中等待,也吃不下晚飯。當夜已籠罩了陽朔,只在稀疏的路燈下還能辨認道路,別處都已落在烏黑之中。他一腳高一腳低,沿漓江捉摸著方向和岔道回旅店去,心裏很有些著急了。快到旅店大門口,一個黑黑的人影早在等著,那是她,她一見他,急得哭起來了。他徹夜難眠,構思第二天一早便要動手的畫面。翌晨,卻下起細雨來。他讓她去觀光,自己冒雨在江畔作畫,祈求上帝開恩,雨也許會停吧!然而雨並不停,而且越下越大了。她也無意觀光,用小小的雨傘遮住了他的畫面,兩人都聽憑雨淋。他淋雨作畫曾是常事,但不願她來吃這苦頭。她確乎不樂於淋雨,但數十年的相伴,她深深了解勸阻是徒然的,也感到不應該勸阻,只好助他作畫。畫到一個階段,他需搬動畫架,變動寫生地點,遷到了山上。雨倒停下來了,但颳起大風來,畫架支不住,他幾乎要哭了。她用雙手扶住畫面,用身體替代了畫架。冬日的陽朔雖不如北方凜冽,但大風降溫,四雙手都凍得僵硬了。他和她已是鬢色斑斑的老伴,當時他們的3個孩子:老大在內蒙邊境遊牧,老二在山西農村插隊,老三在不斷流動的建築工地,他倆也不在同一農場,不易見面,家裏的房子空鎖著已三四年,這回同去探望她彌留中的老母,心情是並不愉快的。但她體諒到他那種久不能作畫的內心痛苦,在陪他淋雨、挨凍中沒肯吐露心底的語言:“還畫什麼畫!”
這之前,還在“*”前一年,因院係調整,他調到另一所美術學院,她調到美術研究機構。後來“*”中便隨著各自的單位到不同地區的農村由部隊領導著勞動,改造思想。因幾次更換地區,有一段時期,他和她單位的勞動地點相距只十余華里,有幸時能獲得星期日被允許相互探親。探望後的當天下午,他送她或她送他返駐地,總送到半途,分手處是幾家農戶,有一架葡萄半遮掩著土墻和拱門,這是他們的十里長亭。當下放生活將結束返京時,他特意去畫了這小小的農院,畫面並飛進了兩隻燕子,是小資産階級的情意了,不宜洩露天機。
回顧“*”初期,他得了嚴重的肝炎,總治不好,同時痔瘡又惡化,因之經常通宵失眠。她看他失眠得如此痛苦,臨睡時用手摸他的頭,説她這一摸就一定能睡著了。她很少幻想,從不撒謊,竟撒起這樣可笑的謊來,而他不再嘲笑她幼稚,只感到無邊的悲涼和無限的安慰。惡劣的病情拖了幾年,體質已非常壞,她和他都感到他是活不太久了,但彼此都不敢明説,怕傷了對方。後來,他索性重又任性作畫,自製一條月經帶式的背帶托住嚴重的脫肛,堅持工作,他決心以作畫自殺。他聽説他留學巴黎的老同學已成了名畫家,回國觀光時作為上賓被周總理接見過,他能服氣嗎!世間確有不少奇跡,他的健康居然在忘我作畫中一天天恢復,醫生治不好的肝炎被瘋狂的藝術勞動趕跑了。肝炎好轉後,又由一位高明的盧大夫動大手術治愈了嚴重的痔瘡脫肛,他終生感激盧大夫還給了他藝術生命。面對著病與貧她熬過了多少歲月,她一向反對他走極端,她勸他休息、養病,但她説不服他。而今他的極端的行動真的奏了效,她雖感到意外欣喜,但仍不願他繼續走極端,她要人,不要藝術,而他要藝術不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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