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1949年。公共汽車上售票員胸前挂個袋,將售票所得的錢往袋裏扔,一如北京常見現象。我買了票,付的是硬幣,售票員接過硬幣,尚未及扔入袋,便立即找給我鄰座一位紳士模樣的先生,他付的是紙幣,須找他錢。但他斷然拒絕接受售票員剛從我手裏收的硬幣,售票員於是在袋中另換一枚硬幣找他。我被歧視,我手中的英國硬幣也被英國人拒收。巴黎,在街頭排隊等候公共汽車,車來了,很空,排隊的人亦寥寥,我在排尾,前面的人都上車了,我正要跨步上車,車飛快開走,甩下我這個黃臉人。中午,美術學院的學生大都在就近餐廳用餐,每人托個菜盤,付餐券後,由工作人員給分一份菜,分給我的肉總比別人的小,或者僅是一塊骨頭,後來幾個中國同學碰面聊天,原來大家的待遇正相同。在課室裏,老師、同學很友好,甚至熱情,藝術學習中無國籍了,藝術中感情的真偽一目了然。是西方藝術的魅力吸引我漂洋過海,負笈天涯。為了到西方留學,我付出了全部精力,甚至身家性命,這個美夢終於實現了,但現實的巴黎不是夢中的巴黎,錯把梁園認家園,我雖屬法國政府的公費留學生,但卻是一個異國的靈魂失落者。學習,美好的學習,醉人的學習,但不知不覺間,我帶著敵情觀念在學習。我不屬於法蘭西,我的土壤在祖國,我不信在祖國土壤上成長的樹矮于大洋彼岸的樹。“中國的巨人只能在中國土地上成長,只有中國的巨人才能同外國的巨人較量”,這是我的偏激之言,肺腑之言。 北京,1950年。大概由於也吃過那麼多苦,常常想起玄奘,珍惜玄奘取來的經典。我將取來的經傳給美術學院的學生,從此我被確認為資産階級形式主義者,承受各式各樣的批判。從童年到青年,我認識的祖國是苦難的祖國,我想在作品中銘刻這深重的苦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放初期的鑼鼓和彩旗豈能掩飾百年的貧窮真實,但我構思的作品一幅也不許可誕生,胎死腹中,最近我發表了短文《死胎》,抒寫50年前胎死腹中的母親的沉重。無法觸及深層的社會題材,我改弦易轍,改行作風景畫,歌頌山河,夾雜長歌當哭的心態。離開巴黎,我對西方的敵情觀念並未消減,反而更為強烈。每作畫,往往考慮到背後有兩個觀眾,一個是我的老鄉,一個是西方的專家,能同時感染他們嗎?難,我以我這一生拼搏在這個“難”字上了。 我經常參加全國性的大型美展之評選。“內容決定形式”成了美術創作的法律,於是作品成了政治口號的圖解,許多年輕人很用功,很認真,赤膽忠心,但不理解造型美的基本規律,製作了大批無美感的圖畫。我自己在教學中仍悄悄給學生們灌輸形式美的營養,冒著毒害青年的罪名。果然有一位學生被直接毒害了,他的畢業創作我評5分,但系裏用集體評分辦法改評為2分,不及格,影響畢業。1979年是大手筆在中國大地上劃出的一條歷史分界線,我有幸被劃入80年代。從1979年起,我公開發表在教室裏對學生的悄悄話:“繪畫的形式美”,“內容決定形式?”“關於抽象美”。毫不掩飾地説,我發表這些必然引火燒身的文章,確是懷了救救中國美術的心情,救救中國美術是為了與外國美術較量,我的敵情觀念始終沒有淡化,雖然自己倒站在了中國美術界主流派的敵對方位,成為眾矢之的。 與外國的交流多起來,形式美、抽象美等等早都成了流行語,時髦話,但天下永不太平,我又惹了是非,是對待筆墨和傳統的立場問題了。 祖先的輝煌不是子孫的光環,近代陳陳相因、千篇一律的“中國畫”確如李小山呼籲的將走入窮途末路。我聽老師的話大量臨摹過近代水墨畫,深感近親婚姻的惡果。因之從70年代中期起徹底拋棄舊程式,探索中國畫的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其實就是結合現代人的生活、審美口味,而現代的生活與審美口味是緣于受了外來的影響。現代中國人與現代外國人有距離,但現代中國人與古代中國人距離更遙遠。要在傳統基礎上發展現代化,話很正確,並表達了民族的感情,但實踐中情況卻複雜得多多。傳統本身在不斷變化,傳誰的統?反傳統,反反傳統,反反反傳統,在反反反反反中形成了大傳統。叛逆不一定是創造,但創造中必有叛逆,如果遇上傳統與創新間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則創新重於傳統。從達·芬奇到馬蒂斯,從吳道子到梁楷,都證實是反反反的結果。中國近代畫家中有思想有創造性者首推石濤,他的“一畫之法”闡明瞭他對“法”的觀念,認為法服從感受,每次感受不同,法(也可説筆墨)隨之而變,故曰“一法貫眾法”“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別人攻擊他沒有古人筆墨,他的畫語錄可説是針對性的反擊:即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 “筆墨”誤了終生,誤了中國繪畫的前程,因為反本求末,以“筆墨”之優劣當做了評畫的標準。筆墨屬於技巧,技巧包含筆墨,筆墨卻不能包括技巧,何況技巧還只是表達作者感情的手段和奴才。針對以上情況,我發表了“筆墨等於零”的觀點,這個零,是指筆墨價值的統一標準,故開宗明義,我強調:“脫離了具體畫面,孤立談筆墨的價值,其價值等於零。”我自己同時在油彩和墨彩中探索,竭力想在紙上的墨彩中開闢寬廣的大道,因不少西方人士認為紙上的中國畫沒有前途了。由於敵情觀念和不服氣吧,願紙上的新中國畫能與油畫較量,以獨特的面貌屹立於世界藝術之林,從這個角度看,我對中國畫不是革命黨,倒屬保皇黨了。 魯迅先生説過因腹背受敵,必須橫站,格外吃力。我自己感到一直橫站在中、西之間,古、今之間,但居然橫站了50年,存在了50年,緣于祖國正在大步前進,文藝作家享受到日益寬容的氛圍,今值大慶之年,以此短文回顧昨日,祝賀今天和明朝。 載《文匯報》1999年10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