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後續《他和她》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27:49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病院春秋,幾家歡樂幾家愁。逐漸恢復健康的病人早晚都掙扎著到園裏學步,學步中的病友彼此雖並不熟識,但相互顯得頗關心。大家知道她不久將出院了,恭賀她,羨慕她。她向來探望的他談得最多的便是一個個病友的病情,各人走路的姿勢和症狀的要害。已潛伏在深水幾個月,她觀察和熟悉的只是身邊各種魚類的活動。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將浮出水面,回家去。他記得他們在南京結婚後一同回到他農村的老家時,他的家人曾放爆竹歡迎她這位湖南新娘。最近法國文化部將授予他文藝勳位,授勳的日子正巧是她出院的日子,他願以這榮譽作為她回家的志慶。但因法國大使臨時回國,授勳活動推遲一個月,他因她而為此感到遺憾。在沒有爆竹、沒有榮譽的平淡中她被接回家了。守鐵門的老大爺、掃院子的老阿姨,親熱地過來叫她大姐,恭賀她的歸來。由小阿姨攙扶著,她自己一步一步緩慢地登上3樓。他幫著攙扶,她不要,嫌他不會扶,她在病院時已和小阿姨合作著試登過多次樓梯了。她早已練習攀登,為了攀登到自己的家。

她確乎感到又回到人間了。撫摸著臥床、桌椅、衣櫃,自己走,自己坐到沙發上,自己摸進廁所,又摸到他的畫室。為了讓她有較寬的步行餘地,他收起了畫室的大案子,這階段只縮在一角畫小幅油畫。晚上,在新加坡的兒子來電話,急於聽到病後母親的聲音,至少已4個月沒聽到慈母之音了。通話很短,遮掩了她口齒發音不甚清晰的症狀,也避免了情緒的激動,這是家人最擔心的一個電話。此後,便切斷了她臥室的電話,隔離紅塵,讓她安心靜養,照常服藥,因為病症並未完全消失。

吃飯的時候,她起來坐到桌前吃。病前,只是她和他兩人吃,兒子兒媳一家在另一室吃。如今兒子遠在新加坡,兒媳和小孫孫便和爺爺奶奶一同吃。小孫孫叫吳言,但她幾次都叫他“可雨”,引得小孫孫大笑,因吳言的爸爸才叫可雨,奶奶把他當爸爸了。奶奶説病了便糊裏糊塗,弄錯了。其實不怪她弄錯,她自己覺得回到人間了,真真實實回到人間了,她從頭開始生活,又回到了年輕時代,何況小孫孫吳言和兒子可雨又長得那樣相似。

有一回她自己學著從暖瓶裏倒出開水來,沏了茶,自己舉著茶杯送到正在作畫的他的面前,叫他休息喝茶。他從來沒有在作畫中停下來喝茶的習慣,以往她每叫他停下喝水,他都反感,不聽她的勸,這回他接過她顫巍巍送來的茶,眼前卻浮現出孟光的故事。

她的病像天氣陰晴般變化,他的感情也隨著波動。一次,當他為急於赴宴而找不到襪子著急時,她責備他,並抱怨自己過去照顧他太多了,這些生活瑣事本該他自己處理。她病後家裏早已淩亂不堪,裏裏外外的事已忙得他頭腦超載,心煩意亂,接近精神錯亂的邊緣,再聽她責怪,幾乎想砸爛衣櫃發泄悶氣。屈于她的病,他耐下了難耐的暴躁,也許將由此孕育某種惡症吧。

北京遇上了一個多雨的夏天,林蔭道上總是濕漉漉的,清晨更是涼爽。保留了病院的作息習慣,她六點多便起床,由小阿姨扶著下樓,沿著穿繞樓群的林蔭道練習走路,他也跟著走。每遇小片樹林,總有三五成群的老年人在默默鍛鍊身體。蟬尚未開始高唱,很寂靜,挂在枝頭鳥籠裏的百靈鳥的鳴叫成了晨曲中的主旋律。她謹慎地、認真地走,惟恐頭暈或摔倒,顧不上欣賞葉上的水珠,也不聽鳥的歌唱,倒往往停步注視老人們鍛鍊的姿勢,猜測別人的病情。人,最注意同路人。在與疾病掙扎的險途中,她覺得自己是孤獨者,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失去了笑容。他不被認為是同路人,他感到被她冷漠的無名悲涼。如果她的病不再能完全康復,也不知他和她將墜入怎樣相同或相異的苦難中去。他似乎逐漸明悟到生、老、病、死的人生為什麼會釀造出佛的宇宙。他能入禪嗎?他一向嘲笑佛與禪的虛妄。

1991年7月17日,法國駐華大使克洛德·馬爾當先生代表法國文化部給他授勳,授予法國文化最高勳位。馬爾當先生在授勳儀式的致辭仲介紹了他的簡歷,準確地點到了他歷程之艱難並熱情洋溢地評價了他的藝術特色,及對中、法兩國人民的影響。致辭的真摯觸動了他的心弦,他原以為大使先生只是執行一種官方的手續。他的答辭只説自己誕生於農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接受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教育,留學法國也使他愛上法國的文化、人民和土壤,那裏確是他學習中的第二故鄉。這時他腦海中又泛起了當年回國與否的舊矛盾、舊波濤。波濤中呈現出她的形象。她不是洛神,鬢色斑斑的她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他持回勳章和法國文化部長傑克·朗先生簽名的證書給她看,這本是他曾盼望作為迎她出院的喜訊。如今喜訊遲到了,但她對此卻頗為淡泊,不急於看,讓小孫孫搶著金光閃閃的勳章先看,她只從旁補了一句:“你也真不容易。”他想回答:“你也真不容易。”但他沒有説出口。這畢竟是一種榮譽吧,但是是苦難織成的榮譽,而且是兩個人的苦難。榮譽及有關榮譽的一切都來得太晚,對他倆已是昨日的花。他想起印象派的猛士莫奈,在被官方嘲笑和咒罵中探索了一輩子,當他的藝術被世界鼓掌時,法蘭西學院終於提供一把交椅,請90高齡的大師進入這堂皇的殿堂。莫奈婉謝了。“*”前,人民美術出版社已印就石魯書集,但被迫要抽掉《南征北戰》這一幅作品,不得不徵求作者的意見。石魯斷然拒絕,並退回了稿費。這些忠貞藝術的探索者,他十分崇敬,感到自己確乎不該享有法國文化部的勳章,何況目下北京的《美術》雜誌還發表譏諷他的文章。他並未到達真正的坦途,探索中本來永無坦途。

他和她也許正掙紮在夕陽中,夕陽之後又是晨曦,願他們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輝。

199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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