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後續《他和她》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27 13:27:49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從位於勁松七區的家到玉泉路病院,相距甚遠,轎車要走一小時,乘公共汽車或地鐵則要近二小時。她的兒子、兒媳們幾乎整天輪流奔走在擁擠的交通線上。他們不讓他走公共交通路線,怕他心情不寧,路上走神出事。他只能每次雇計程車往返醫院,每月工資不足付車錢。他絕不吝嗇車錢,但感到有車在醫院外面等著,心裏太不自在。有一天下午,他突然想去病院,但事先並未定好車,便自己偷偷乘公共汽車趕去看望她。抵達病院已值下班時刻,她驚訝他的突然來臨,怨言甚于喜悅。她叫陪住的小阿姨電話通知他們的兒子,兒子臨時約他學院的轎車來接他,因司機正要吃晚飯,飯後趕到病院已晚上9點。他到家大約已過10點,小阿姨及兒子們相繼來電話詢問是否平安抵達。她的不安的心態及孩子們的週密安排,使他不再能隨時任性去看她,他感到失去了自由,感情的自由。

她雖然頭暈,眼花,聽力差,説話困難,神志卻始終很清楚。幾年來在東、西方各國的見聞,以及參加各種場合的活動,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都增加了她淡泊處世的意願。她勸他懸崖勒馬,遠離名利,經常到祖國幽靜的山林與小村子裏去享受輕鬆的晚年,沒有真正的新意就不必再作畫。他逐漸被她説服,傾向於接受她的觀點,以後一同多往偏僻的山野走,少出國或不再出國。這場惡病的劇變,卻又粉碎了他們嚮往隱遁生活的晚年夢。他和她無論失去了誰,都失去了所有的路,所有通向鬧市和通向僻壤的路,通向榮譽或通向淡泊的路。當年他長期在逆境中搏鬥、掙扎,在不斷遭批判中能堅決走自己的路,她的淡泊與善良一直是他精神上的保護傘。他老了,曾經滄海,即使無風雨,似乎也永遠離不開那保護傘了。他曾經常常埋怨她拖後腿,因她總勸他少作畫。今日病重而神志清醒的她,卻勸他少來病院,回家作畫。她深知他只有作畫才能忘我。但他這回不,他不畫了。直到她病情好轉,他才真的又想作畫了。他想將方莊新住所的畫室先收拾起來,以便作巨幅。方莊的新住所將是他倆的新居,畫室較寬敞,要不是她生病,他們早已搬過去了。但她聽説他想一人去新居作大畫,太不放心,立即叫兒子兒媳們阻止,決不讓他一人去作畫。她心裏確也沒有了藍圖,想不出他們的明天,明天的他和她。

5月下旬一天下午,他在臥房獨坐,似乎什麼也不想,聽憑時光流逝。電話鈴響了,他懶得去接。電話總是太多,如果她在家,所有的電話幾乎都是她先接,過濾,儘量不打擾他的工作。這一次,話筒裏直呼他的名,是女人的聲音,他估計大概是哪個老同窗來問候她的病情吧。但,偏偏是她本人!她居然從病房被扶到電話機前自己同他直接通話了。他居然聽不出她的聲音,這突然和偶然使他喪失了一切經驗和理解。他哭了,哭她復活了。人們哭死亡,哭生離死別,恐怕很少哭過復活。第二天傍晚他出門漫步,回家後兒媳告訴他這期間媽(她)來過電話。於是他幾乎每天不敢出門,但她並沒再來電話。她為了顯示病情的好轉,掙扎著去打電話,其實是頗費力的。

因為長子已確定在新加坡工作,兒媳和小孫孫必然將離開爺爺奶奶,並已開始辦理出國探親手續。10歲的小孫孫似乎也已看到未來的情況。自奶奶發病住院後,每週總有一二次中午飯只有爺爺和孫孫兩人吃。爺爺等孫孫放學回家後商量如何做飯,其實只需煮麵條,菜在冰箱裏,是兒媳早晨去醫院探望前先準備好的。雖然這樣簡單,還是孫孫指導爺爺煮麵及弄菜的步驟,爺爺平時全不懂廚房裏的任何操作程式。孫孫叫爺爺趁早跟他媽媽學做飯,擔心日後誰來做飯呢,這本是奶奶操心的問題,奶奶似乎管不了了。但她真能不再操心嗎?他自己倒真沒操心到吃飯問題。他告訴小孫孫,説爺爺在抗日戰爭年代當窮學生時,曾經用臉盆煮一盆飯和青蠶豆,分3天吃,就是説,煮一次吃3天。

一經發現樹枝冒芽,那芽便日夜不停地生長,展葉,不多久就綠樹成蔭了。病院設在一個部隊的大院之中,這裡也許原是郊區叢林墓地,今日仍保留著松林喬木,又摻雜著種了各類灌木花果,薔薇與月季吐開了一簇簇紅、白花朵。隨著病情的逐步好轉,病人覺察到花開花謝的生命遞變,生,長,顯然都是奔向消亡,那又何必急匆匆追趕呢,但生命的旅程既停不了腳步,也放緩不了腳步,都由不得自己。他扶著她到病房旁幽靜而寂寞的林園裏小坐,她看到松林裏有一棵白皮松,感到很親切,指給他看:這不是白皮松嗎!她知道他一向愛畫白皮松。芍藥已經開過,只剩下葉叢,她記得她母親當年曾在景山公園買了一束鮮艷的芍藥,送家來給他畫。他畫了一幅油畫及一幅水彩,那水彩送了朋友,前幾天香港畫商還寄來這幅水彩的照片,要求鑒定真偽。同時寄來的還有一幅葫蘆,小孫孫説爺爺從未畫過葫蘆,肯定是假的。奶奶説:我們以前住前海大雜院時種過葫蘆,爺爺畫過葫蘆,那時你爸還是小學生,不過這幅葫蘆畫得不好,像是別人偽作。病中的她,不願現實的事來干擾,也不願過問現實的事,但遙遠的事卻樁樁件件浮現到眼前來。到花園小坐逐漸成了每天的功課,醫生也説今後要多靠自己鍛鍊。她試著獨自走,圍繞一個橢圓形花壇走,如感到頭暈或吃力,隨時可以扶住花壇的水泥圍欄。她已繞過一個花甲的人生,又回到了幼兒時代的小圈子裏打轉轉,脫落了枯葉的幹枝等待再度冒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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