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林風眠的作品,大致可歸納幾方面的特色:
(一)塊面與線弦的二重唱
作者首先把握畫面的整體結構,重視平面分割,調動全部面積,不浪費分寸之地,因之往往連簽名的位置也沒有。馬蒂斯説:“畫面不存在可有可無的部分,凡無積極效益者,必起破壞作用。”中國畫中的空白,計白當黑,應屬嚴格的積極的有意識的安排。林風眠採用塊面塑造奠定畫面的建築性,但他揚棄了塊面的僵硬性,融入水墨與宣紙接觸的渾厚感,因之他的塊面沒有死板的輪廓,而是以流暢的線之造型來與之配合、補充,組成塊面與線弦的二重唱或協奏。他的仕女、瓶花、山水、果木等各樣題材,其形象風姿大都在面與線的重唱中忽隱忽現,分外嬌嬈。他發展了傳統繪畫構線賦彩的單一效果。近年京劇改革中亦試引進西洋樂器與傳統鑼鼓琴弦相配合,這是林風眠在30年代便起步的探索,從他畫面中人們欣賞大提琴的渾厚之音時又遙聞悠悠長笛。
(二)方、圓的飽滿與幾何的秩序
林風眠的畫幅基本採取方形。我們古代也有偏方形的冊頁,但認真、有意以方形構圖則是林畫的特色,今天模倣者已甚眾,並成風氣。林風眠之採用方形,決非偶然與之所至,而是基於他的造型觀。方,意味著向四方等量擴展,以求最完整、最充實的內涵;圓,亦是擴展到最大量感的結果。從造型角度看,方與圓近乎等值,是孿生兄妹。林風眠的方形畫面中往往只容納一個圓,所有的空間都被集中調配,構成一統天下與大氣磅薄之感。最明顯的例子是雞冠花、大理花、繡球花、*等各樣盆花及水果、瓶罐等靜物組合,令人感到無限飽滿,其花卉什物的弧曲線在方形宇宙間佔盡*,即便畫面不大,氣勢寬闊博大。亦愛方圓亦愛銳利,幹枝橫斜、葦葉尖尖、漁翁的竿、白鷺的腿……畫面常出現堅挺鋒利的線,刺破寂寥,對照了團塊的量感美。這些鋒利的線並非只是孤立的線,它們是畫面幾何形的構成因素。畫中幾何,不規則其實有規則的幾何往往是造型藝術的奠基石。立體派的審美基礎應是幾何造型。亞裏士多德在雅典藝術院的大門口寫道:不懂幾何者請不要進來。林風眠那些變形的桌面、門窗,不合透視的瓶罐,其用心良苦處正是追求藝術構成中的幾何秩序。他的寶蓮燈、基督之死及一系列的京劇人物,充分表達了幾何形之複雜交錯美,鏗鏘有聲。那幅蘆花蕩,如袁世海看到,當可作為亮相的參考範本吧!
(三)黑白的悲涼與彩色的哀艷
1940年前後,重慶一家報紙上登了一條消息:林風眠的棺材沒有人要。我們當時吃了一驚,細讀,才知香港舉辦林風眠畫展,作品售空,唯一幅棺材賣不掉。我沒有見過林老師畫的棺材,但立即意味到黑棺材和白衣哭喪女的強烈對照。黑墨落在白宣紙上所激發出來的強烈對照,當屬各種繪畫材料所能産生的最美妙效果之一。印象派認為黑與白不是色,中國人認為黑與白是色彩的根本,繪畫的基石。正如黑在西方是喪事的象徵,白在中國是喪事的標誌,因之,黑與白極易使人聯想到哀傷。但黑與白均很美,“若要俏,常帶三分孝”,民間品味亦體會到素裝中的白之美感。林風眠竭力發揮黑的效果,偏愛黑烏鴉、黑漁舟、黑礁石、黑松林、黑衣女……緊鄰著黑是白墻、白蓮、白馬、白衣修女、白茫茫的水面。黑、白對照,襯以淺淡的灰色層次,表現了孤獨荒寥的意境,畫面透露著淡淡的哀愁與悲涼。淡抹濃粧總相宜,自嘲是好色之徒的林風眠同時運用濃重的彩色來表現艷麗的題材。彩色落在生宣紙上,立即溶化,淡化,故一般傳統水墨設色多為淺絳,如今追求濃郁,林風眠經常採用水粉厚抹、色中摻墨、墨底上壓色或同時在紙背面加托重色,竭力使鮮艷華麗之彩色滲透入流動性極強的生宣紙,而保持厚實感。其色既吸取印象派之後色彩的冷暖轉折規律,同時結合中國民間大紅大綠的直觀效果,寓豐富多彩于天真爛漫,嚴格推敲于信手塗抹。然而,華麗的彩色中依然流露著淡淡的哀愁。緊緊擁抱,相互依偎的滿盆紅花、遍野秋樹,予人宮花寂寞紅或霜染紅葉不是春的惆悵;丁香、紫藤,或垂或仰,也令人有身世飄零之感;就是那雜花齊吐的庭院吧,仿佛誤入“遊園驚夢”的後花園,春如線,彩點中隱現著線之繚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