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巨德其人其畫認與識
1973年秋,在昆明我與巨德認識,巨德夫人鐘蜀珩是中央美院附中公認的才女。蜀珩是我低班的校友,當年認知的印象已不一般,其為人熱情、爽朗、直率。她與巨德同年結為伉儷之後,有志支邊,同時分配雲南工作。蜀珩與我如老友相見,言及同學往事,濤濤不絕,巨德在側,形體厚實、樸壯,表情憨實,言語頗木納,而一雙細眼似在透視判斷,貌如穿著一身學生裝的農家青年——後來告之,他果然是一蒙古草原農牧人之後生。再後來漸多交往,看到他的畫作漸多,漸覺其品味風格在周圍同行中意趣殊異,交談藝術理法更覺其見識不凡。曾與他人論及巨德之作畫、做人之品質時,由衷讚嘆道:古人謂“大智若愚”者,可以劉巨德其人、其才為例。由此,亦格外感佩巨德夫人蜀珩當年選擇伴侶的不凡眼力。實際上,畫家談藝論道,看似“聰明過人”,揮毫造像,看似機巧熟練,但真能成“大器”者不多。惟潛心志於寧靜高遠,而懷有至誠之追求,不事張揚顯露,而能深沉于博覽厚績之苦修之中者,才或能成為“大器”。
巨德在雲南出版社工作五年,因職責所在,閱讀頗廣,受命作無報償之插圖任務,在所不辭。駕圖畫的才情,馳騁于文海之中,畫風隨文彩生變,內容因文思而入境,工具不拘一種,畫法不繩于一式。每面臨一卷書稿,認真感讀其境界,用心演繹其旨趣,因能在“得心應手”之際,畫筆與文筆並妙,文彩得畫境而益彰。當代畫壇,評論者多不屑于顧及插圖,作者或謂繪畫中還繫戀于文學情節者,已是十九世紀以前的思維,於是力推當代一批不可語言解析,令觀眾“莫名其妙”,所謂“純繪畫”的“視覺”造物。恕我直言,我不標毫無閱歷之人,也不敢以“保守傳統”的衛士自許,我誠摯的説:我感佩地從巨德的這許多“文學插圖”中,看到了豐富異彩的“純”繪畫的語言,和卓著個性特色的表現手法,這是當代一些當紅弄潮兒所缺失的內在功夫。
巨德沉於此道一往近四十年,僅此文學插圖之數量可謂千計。他多次參與國際書展,其作品為同行中有識之士,嘆賞不已,而獲國際大獎,如“夾子救鹿”,如“九色鹿”,如“非洲民間故事”,如為當代著名學者、作家王蒙“尷尬風流”所作插圖等等諸篇。近年所作之插圖,正如蘇東坡論詩所雲,“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巨德這些線條極簡化的手掌大小之作,皆有伴隨文情哲理,清純之水自然流出畫家心田之感,筆意洗練,而意趣豐滿。其諸多畫面感覺已超然于文學內容之上,如蕩風揚波,而又能別是一番風水貼近,風行自在,有其自豪情採。
巨德既染此習好,畫心通于文心,文思轉成自家畫境,便有了此集中下篇之“畫影絮語”,乾脆便是他的“自説自畫”。古人所謂“詩情畫意”兼俱其間——他的“自話”,是詩,似“辭”,似“小令”,長短不羈一格,情意隨感而發,是對生活的感應,對生命的解悟。巨德晚年痛失愛子,常情無法安慰,痛定思痛,悟道通禪,情通天人感應之際,立願向世人奉獻一份沉甸甸的寬厚仁愛之心,大慈、大悲、大愛之情借此注入其文字和繪畫之中。
1978年我與巨德同年重回各自母校讀研究生,又三十年過去,巨德于教學之餘,更作過許多篇幅巨大的作品,水墨、油畫、壁畫皆有佳構,且為國內同行注目。每臨大幅,亦如老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一般不打草稿,直接揮毫、潑彩,信手揮寫,氣概成篇,藏細節妙趣于大構成之中,手法概括而形態絕不“概念”,這是許多學工藝美術同行中不可多見的一種能力——恰巧,這正來自他大半生在畫插圖中磨練出的一種能“因文情而衍生畫境”的能力;來自他堅持用寫生之道的造型修養,著意在“裝飾性繪畫”中超脫出程式的套路的“語法”變化。相信“就畫論畫”同行中對巨德有此同感者會有許多,此序也,可就此收筆了。
然則,論及巨德為人,我卻還欲罷不能,兩件往事,刻骨銘心,我不能忘懷。時光倒回三十三年前,那是1976年一月——十年浩劫中最令國人心情動蕩的一年,巨德和我常同在西雙版納參加農村勞動。一月八日,周總理去世——天落巨隕,舉國同哭。在四人幫大搞“批鄧反擊右傾翻案”之前,全國已陷入“白色恐怖”中,民眾心懷憂患,但恐懼“言禍”殺身,皆鉗口不敢交談國事是非。一日休假,巨德徒步數十里來我所在村寨,面色沉重試問我説:“你如何看眼下時態?”我回問他説:“你有何感覺?但直説無妨!”巨德説:“總理去世,我終日以淚洗面,連日難眠,你看江青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你知道些什麼?我們國家怎麼會這樣?”言及此,淚已滿眶,我知其誠厚忠義,於是肆言道:“那等人禍國殃民,若得勢,天無寧日了!------”言未盡,巨德起身,用他的大手拍了我前胸一掌,説:“行,不説了,景波,我們可以交心了。走,到村外走走”——那年代,天可憐見,雖父子、夫妻、兄弟、朋友及所謂“同志”者,誰敢如此掏心?我感謝巨德的見識、勇氣,對朋友的判斷力,他讓我也在孤獨苦悲的時候,感到了一種彌足珍貴的信賴之情!
又者:同年五月,因悼念總理的清明節,在天安門渲發成了震驚世界的所謂“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一股政治寒流橫掃華夏大地的春夏!忽一日淩晨,有人急叩我宿舍之門,大呼:“景波在嗎?”我披衣開門,見是巨德夫婦,連説:“在,在!”巨德如釋重負地説:“咳,在就好!在就好!”夫人鐘蜀珩解釋説:“他半夜醒來説,夢見你被捕,捆綁在刑車上示眾,去刑場路上你還對路上圍觀的人大罵江青等人------醒了,又把我推醒,我陪他到天亮,再也睡不著了,所以,一早來看你。”——我無話可説,我可能不像巨德想像那樣勇敢,我因此流淚了,還須説什麼?讀者中若有六十歲左右的同齡人,那時候,你如果有巨德夫婦這樣的朋友,會是怎樣的感受。如寒夜中,讓你見到了一盆暖人心的光明之火,這樣的朋友會讓你感到生活和生命所以可自珍重的價值和意義!
近年,我因也上了點年紀,思路遲鈍,借此為由,抱歉地婉拒了若干同行出畫集、辦展覽囑我作序言文字之托,更以我非理論家,業非專攻,辭難週全,而恐貽笑于方家。但巨德在我心中因前文所陳,有義不容辭之緣。我讚賞他,出自真誠,擁有巨德這樣的朋友,就學術層面而言,也是我的驕傲,不必客套,是以為序!
孫景波
2009月9月2日
于中央美術學院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