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在繁華北京的某些角落裏,隱匿著一些燈光昏暗,八九十年代裝修風格的交誼舞廳,有一群中老年舞者每天都在這裡跳舞,時光仿佛被凝固在那個並不太遙遠的年代。青年影像藝術家郝敬班以對社會微觀而持久的觀察能力,城市田野調查的工作方式,對深度歷史的挖掘能力,將焦點持續對準了這一交誼舞群體。她先後以虛構、紀實、採訪、自我敘述等多種方式拍攝了《小舞》、《下午場》、《我不會跳舞》、《過浪漫主義》、《正片之外》。從現實境況與歷史追溯出發,以冷靜的鏡頭語言向我們揭示了這一群體的種種事實。2016年,郝敬班從20位入圍藝術家中“突圍”,成為華宇青年獎“評委會大獎”得主。郝敬班的作品不僅在於它的社會學意義,以影像的方式揭示流行文化下所遮蔽的亞文化群體,如中年交誼舞群體、工廠工人。也在於影像豐富立體的表達方式,在她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多個時空片段,將紀實影像、話語文本、影視作品等多種視聽媒介並置,形成一種復調與變奏的多維影像敘事語言,給觀眾一種獨特的觀影體驗。郝敬班內斂低調,她並不太喜歡接受採訪,她喜歡以自己的作品來與觀眾直接交流,這也正如她作品中反對作者為中心的表述方式。
“下午場”,2013,高清單頻道錄像
藝術中國:你是山西人後來又去英國讀書,為什麼産生了對北京舞廳的興趣?
郝敬班:我從英國讀書回來開始在北京長期住,對這座城市挺好奇的,後來發現了舞廳這個事兒,那些人跟我在這個城市有非常不一樣的生活狀態,我就開始對他們感興趣,然後去看他們背後有什麼樣的歷史。
藝術中國:你是怎麼知道北京舞廳這件事?
郝敬班:是一個朋友,他聽一個計程車司機聊起來了,然後就跟我説了這事兒,我覺得還挺有趣的,我就去看了,之後就開始做片子。
藝術中國:北京這樣的交誼舞廳感覺像是一個很隱秘的事情,這些人在舞廳跳的交際舞和流行的廣場舞有什麼區別?
郝敬班:首先,對我們來説也許他們是隱秘的,但是對他們來説,也許我們更隱秘。當時我去的時候,北京有十幾個這樣的舞廳。舞廳每天都有早、中、晚三場,每一場都有好多人,大場有幾百人。所以他們是一個巨大的群體,並沒有隱秘。我覺得好多人跳廣場舞也跳舞廳,但是有一些人是死磕不去跳廣場舞的。
“正片之外”,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
藝術中國:現在這些舞廳還在嗎?
郝敬班:最早他們很多在西單,南二環當時也有一個。現在越來越往外,裏面都沒有了,都在四環外了。
藝術中國:《我不會跳舞》裏面的舞者年齡都很大,他們是哪個年齡段的?
郝敬班:這部片子裏我能採訪到的人裏有一位在解放前的舞廳跳過,他幾年前都84歲了。他當時去舞廳是十幾歲。再往前基本上找不到能接受採訪的人了。《下午場》反映了舞廳的現狀。那裏面50歲左右的多一些。他們基本上是兩撥人在跳。曾經活躍在50年代和80年代的兩撥人(當時他們20多歲)。有些人是從2000年才開始跳舞的,這裡面就什麼人都有了。但有些人是從80年代和50年代開始一直在跳。
藝術中國:這兩撥人跳的舞也不太一樣吧?
郝敬班:不太一樣,跳法也不太一樣,地點和音樂的選擇也不太一樣。老一點的人就覺得現在人跳舞太不講究了。但五十年代跳舞的人也有不一樣,有位奶奶採訪中敘述她與周恩來總理跳過舞,她從來不去公園跳舞,她只去北京飯店這種地方。還有一些人就會去中山公園裏跳廣場上的群眾性舞蹈。
“過浪漫主義”,2016,數碼列印/高清單頻道錄像/聲帶
藝術中國:舞廳系列裏《小舞》的虛構性比較多,《下午場》更紀實,《我不會跳舞》是一種追憶、採訪的方式,這幾部片子是怎樣的設定連接關係?
郝敬班:我覺得一開始拍的時候真的沒有設定一二三四。第一個做的《小舞》,我覺得自己的虛構想像太多了。真的去那個舞廳就覺得這麼輕的片子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然後我就做了完全紀錄性的《下午場》。之後覺得有好多需要去陳述的歷史沒有説明白。然後我就拍了記錄性特別強的《我不會跳舞》。片子把幾位跳舞老人的採訪都剪進去了,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説清楚了。再到之後,我又拍了《正片之外》,把自己對整件事的思考和情感加進去了。
藝術中國:在《下午場》這部影片裏你最關注的是什麼?
郝敬班:舞廳裏面人和人的關係,一種微妙特殊的交流。他們的臉也讓我特別感興趣。所以就做了很多鏡頭調度,還有一些剪輯,把舞廳裏面人和人的關係展現出來。
藝術中國:影片中舞廳的人都顯得比較自然,是因為習慣了你的存在嗎?
郝敬班:基本上,因為我經常去。我認識了一個舞廳的老闆,他就帶著我先把攝影機放在舞臺上,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舞廳的行為,他們就不會那麼有芥蒂了。
“我不會跳舞”,2015,高清四頻道錄像
藝術中國:《我不會跳舞》給我印象很深的是經常兩組鏡頭出現,有的並置穿插,這邊消失那邊隱現,這裡的故事線索你是怎麼組織的呢?
郝敬班:影片中的四塊螢幕有四位敘述者,每段歷史線索都不一樣。有一位曾經在解放前跳舞,有兩位是解放後跳舞的。還有一位只跳高級舞會的奶奶。對我來説其實是不同的線索。片子講述了幾個時間段。像1949-1953年這段時間,是從解放前的社會變為社會主義社會,當時社會並不是認定跳舞這件事就是資本主義的事兒,而是重新定義了什麼是跳舞。比如當時你不能跳美國的吉特巴,但你可以跳華爾滋,狐步舞,這些舞跟蘇聯關係更大。其中有一位敘述者經歷了這個變化。其他兩位對這段歷史有想像和聽説,但主要是從舞蹈已經完全變為一個群眾化的事物入手的。所以跟他們會説他們的現狀。那位奶奶則從另外一個角度敘述,因為她只跳高級舞會。所以對我來説四位敘述者是四條不同的線索。他們交叉出來與歷史線索緊密相關。
“保重,哈倫”,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獨立聲帶
藝術中國:你在敘述“工廠”系列的影片《保重,哈倫》時,表示了對德國影像藝術家哈倫·法羅基的敬意,這個項目是在什麼背景下完成的?
郝敬班:我參加過哈倫·法羅基在中國美院發起的“勞動一鏡到底”的工作坊項目。我一直都挺喜歡他。那個項目是面向國美內部學生的,我主動要求過去,幫他們做一些翻譯,主要是想見見他。這之後沒多久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當時特別震驚,我們相處的時候還挺開心的,他是一個特別平易近人的人,晚上我們經常一起喝酒聊天。結果沒想到他突然就去世了。這個片子主要也是想回憶一下這個相遇。
藝術中國: “勞動一鏡到底”項目為什麼是從生産這個角度切入?
郝敬班:我覺得他對勞動的圖像感興趣。我在猜測,他當時在想,勞動是人類生活中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因為他當時説過,他覺得從某個意義上來説,人類存在的意義就是工作。他那個工作不是説你去打工賺錢,比如説在杭州的時候我們在路邊看到一個小孩兒堆沙子,這種東西對他來説都是廣義的勞動。他覺得勞動對人類的存在來説是一個很根本的東西。他覺得人類有很多的圖像,但可能佔據人類很大時間的東西卻沒有等量的圖像去匹配,或者人們是不是能從勞動的圖像裏的歷史裏再去進一步思考勞動的意義。
“保重,哈倫”,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獨立聲帶
藝術中國:你從他身上最主要學到了什麼?是技術、思想,還是觀念?
郝敬班:思考方法吧。他是那種特別紮實的人,我見到他的時候感覺原來他是一個普通人。他的作品最後到一個好狀態,並不是靠天才似的靈感,而是一步一步很紮實的東西。這對我來説,在那個階段是非常需要的。我現在又有一些其他的想法。
藝術中國:你在影片裏面運用了幾段新聞影片,你是怎麼想到了這一點?
郝敬班:我現在還在改這些作品。初衷是我家裏上兩輩的人都在工廠工作過。上上輩是50年代末剛創廠的那些人,他們一直在廠子裏工作。我就想去了解,比如50年代的工廠是什麼樣的情況,工人是怎樣的狀態,然後就去看那個年代的電影。電影很能體現那個時代對於工作,對於時代的理解。我看了很多不同時代的東西,其中有兩個是大躍進時期的,一個是50年代拍攝的,我國宣傳大煉鋼鐵的一個電影,完全弘揚工人的力量。還有一個是美國記者在大躍進時期來中國拍攝的紀錄片。
“保重,哈倫”,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獨立聲帶
藝術中國:除了兩段歷史影片的引入,你還拍了現實工廠的場景,這樣設定出於怎樣考慮?
郝敬班:其實就是想完成那個工作坊,幾年一下他,工作坊就要求拍一段兩分鐘“一鏡到底”的長鏡頭。
藝術中國:舞廳題材裏你表現了很多女性的狀態,作為女性藝術家是否更容易切入到這個題材?而“工廠”反映了男性化的體力場景,你是否從性別角度拉開了兩組題材的距離?
郝敬班:其實舞廳一開始我沒有從女性的角度出發,但是後來你會慢慢發現,我會關注採訪過的女性,目光會更多地被女性吸引,可能是我可以理解她們的狀態。勞動對我來説,出發點是家人。我在修改的方向上也是把它拉回到我家人的部分,是我試圖用這個作品努力去理解我和家人的關係和他們的過去。
“家庭相簿”,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獨立聲帶
藝術中國:你覺得現在的工廠和五六十年代時期有什麼特別顯著的不同?是否像影片裏感覺那樣,過去工人狀態是很蓬勃積極的狀態,現在則是冷漠平靜?
郝敬班:我覺得挺難説的。我看到的就是一個工廠,我也沒有見過50年代工廠場景。我覺得總體來説,人變得越來越少,機器變得越來越多。但我不知道人的狀態在時代變遷中是否有很明顯的變化。我一個朋友看了片子和我提到過了有關國企的節奏,工人就是慢悠悠的狀態,該上班就上班,該下班就下班。我覺得那個狀態可能是集體主義留下來的,但那只是我的揣測。我最近看了葉禮庭的一本書,説柏林墻推倒之後,西柏林的人就會嫌東柏林人工作太慢,懶惰。所以我不知道50年代是真的看起來特別蓬勃還是其實也就這樣。不過後來我發現,工人的狀態不是我首要去發現的。
藝術中國:你更關注的是整個生産勞動的過程?
郝敬班:我關注的是人。我當時就認為,要寫電影史的話,得知道電影的技術,你得知道鏡頭意味著什麼,調度是什麼。要去寫一個工廠歷史,你得知道工作是什麼,你得知道每個人在做什麼事兒。所以當時對我來説,第一步就是要去了解這些。工廠是做什麼的,每個人負責什麼樣的環節,每個環節具體做什麼。
藝術中國:剛才你談到製作方法,一部片子你會在很長時間內不斷調整嗎?
郝敬班:對,前兩個是這樣的。我後來就主動尋找更多的事情和人去接觸,在接觸的過程中不斷在做一些新的東西。我不想事先預定好一個框架,我再去把它完成。我在新項目中會考慮我以怎樣的方式在這個長期的話題裏去實施。比如我做舞廳,會從幾個步驟去了解這個舞廳。至於拍成什麼樣,不是第一步去想的事情。
“過浪漫主義”展覽現場
藝術中國:你最長的一部影片修改持續了多長時間?
郝敬班:做“舞廳”系列時,有一個電影反反覆復改了有大半年。
藝術中國:影像的圈子是比較小眾的圈子,很多普通觀眾對純藝術影片表示看不懂,你是否願意更多觀眾看你的電影?
郝敬班:我真的去想過如何去平衡受眾,至少和觀眾有一個交流吧。自説自話就沒有必要做面對他人的工作了,在腦子裏,自己家裏做完了不就行了?交流就得把話説清楚,但這件事太難了。比如我拍舞廳,在1953年,1957年這些節點,對中國人來説都意味著好多事,但是如果我跟外國人説,可能你就要解釋一大堆東西。所以你很少能讓一圈又一圈的觀眾明白你説的每一個細節。但我還是覺得有一些根本的東西他們是可以感受到的。今年上海雙年展時就有和藝術完全沒關係的人,把我作品發了朋友圈,他朋友中有我的朋友就轉給了我。所以我覺得還是有一些途徑的。
“正片之外”,2016,高清單頻道錄像
藝術中國:那麼如何建立起和觀眾的交流呢?
郝敬班:我覺得還是要針對一些有主動性的觀眾,要有代入感。但他們主動去了解你的時候,你不是擋著一扇門,而是敞開去跟他們交流,這樣的狀態比較好吧。
藝術中國:你平時會看大眾主流電影嗎?
郝敬班:會看。比如諾蘭的《敦刻爾克》,我想去看看他怎麼寫歷史。對於拍最藝術和最商業的片子是一樣的,最後都是回歸到藝術主題上,都是會有共通的東西。
藝術中國:平時喜歡看哲學、文學類的書嗎?
郝敬班:上學時我會看一些哲學類的書,但那時並不知道他們針對什麼土壤,我覺得還是得先回到那個時代,了解具體的東西。我很少看小説,會看資訊比較多的東西。台灣大學的校長王汎森,他寫東西特別有意思。還有汪暉、葛兆光,他們做近代史研究寫了很多中國關於地緣概念的歷史變遷,我覺得挺有啟發。
(採訪人:劉鵬飛 受訪人:郝敬班 圖片提供:郝敬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