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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澍:他們最不聽設計師的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3-02-21 13:28:17 | 文章來源: 南方週末

從來沒有這麼多機構想頒獎給王澍——當他獲得普利茲克建築獎後,他們蜂擁而來。能推掉的,王澍儘量推掉,只是偶爾配合。

2012年10月,王澍去美國接受《華爾街日報》頒給他的“2012年全球創新人物獎”。

領獎的時候,他順便去了一趟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那地方他已去過多次,每次都有新收穫。這回正在展覽繪畫上的中國園林,他看到了三十一幅文徵明畫的拙政園中的八幅,和一張北宋時期佚名的園林大畫,“難得一見”。

“每回出去旅行,心裏都在滴血。”王澍對南方週末記者説:“好東西都留在國外了。”他自詡“後鋒建築師”想從這些傳統繪畫裏探索未來。

王澍對“先鋒”的定義是“跟著國外最新的潮流跑”:“但面對傳統這個問題,包括國外有探索性的建築師,都無從下手。我覺得後鋒比先鋒更有挑戰性。"

別人忙著接項目、建地標的時候,王澍在工地上和工人們打了十年交道。

“找不到潮流的方向時,他們就要來看一看王澍在幹什麼。”王澍習慣了不著急,他清楚自己“在中國建築界一直有個特殊的位置”,“當所有人都忙完了,想安安靜靜討論點深度的東西時,就會找到我。”

普利茲克獎讓他終於從各類質疑中抽離,轉而身價倍增,不少地産商都希望能找來王澍設計,至少是“挂個名字”。

“這並不等於他不要錢,也不等於他抗拒商業設計。”許江對南方週末記者説。

王澍也做過商業建築——杭州的“錢江時代”公寓。但大多數時候,王澍還是會像以前那樣推掉那些地産商:“我做不到像有些人,既能在賺錢的圈子裏頭混一圈,又跑回非賺錢的圈子裏混一會兒。我沒有這麼高的智商。”

除了土特産,還有什麼是純中國的?

媒體:你曾説北京、上海不是你心目中的中國,它們什麼時候開始不是的?

王澍:我們整個一百年的變革,目的就是為了讓中國變成另外一個我們想像中的國家。

這個國家不管是資本主義的版本,還是共産主義的版本,都是西方模式。打造到現在,我覺得很成功,它基本上可以不叫中國了。當一個國家失去文化屬性的時候,你就失去了紮根在文化裏的基本的感覺和尊嚴。

媒體:在尋找“中國”的過程中,有沒有可借鑒的例子?

王澍:有一句國外媒體的話,對我很刺激。它説,中國是在現代對世界文化沒有貢獻的國家。

日本也曾經過大量的現代化破壞,但總有一批人知道有些東西是要堅持的。堅持到現在,人們會説,這種汽車一看就是日本的。但英國的評論説,即使它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汽車、電視、電冰箱,整個西方站在文化的高度上,對日本是不尊重的。只有當日本在時裝、建築、電影幾個領域裏獲得國際性承認的時候,他們才獲得了西方的尊重。因為你在現代文化裏有貢獻。反觀中國,除了土特産,你在世界上找不到哪類現代産品是中國的。

媒體:你還有一個説法很有意思,文化革命其實進行了一百年。

王澍:所有的為新而新、人和人之間基本禮儀情感的喪失,互不尊重、不信任,都是文化革命的結果,到現在還沒消失。包括謊言和假話,如果給這個時代一個尖刻的定義,就是一個以謊言為主體的過度商業的時代。像商業廣告,大家已經把它當成了常態,非常可怕。而光鮮的建築,就類似于謊言。

我帶兒子參加青少年機器人比賽。去了市裏一個公共建築,發現好奇怪,這麼巨大光鮮的建築,進入地下車庫的道路是如此混亂,被很多隔離墩切割成像迷宮一樣。它原來的設計是合理的,但在使用中沒有足夠的人力做日常維持。這麼巨大的空間,他們從沒想過這種奢侈的設計,需要管理和維護。這種造法,得有一百個“僕人”才能維持它的狀態。只請一個“阿姨”,怎麼維持?

媒體:你曾批評過梁思成,批評的核心是什麼?

王澍:梁思成其實是個對中國傳統傾注了很多心血的人。但他面對兩個不同類型的文明,卻用治西方建築史的方法來治中國建築史。這方法對中國建築的終結是有致命性的。他採用西方建築史當時比較主流的方法——以帝王將相為核心的建築史,事實上西方建築史的做法也不完全是那樣。這就使中國的民間建築完全不在他所討論的建築史範圍內。但我們又以他的觀點制定了建築文物保護法,導致每個城市只保留幾處著名的傳統大建築就可以了,其他都拆了。

你可以看到,治史的方法對現實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監獄式建築、醫院式建築

媒體:象山校區選址的時候,你堅決拒絕大學城?

王澍:大學城這類聚落的原型,是在19世紀歐洲出現的。當時為了在短期內,快速解決大量人口涌入城市的問題,就需要一些模式,這類模式叫巨型監獄模式。他們從監獄建築找到靈感,從而能夠高密度、有效率地組織大量的人,又能保證他們的穩定和安全,不出事。

為了解決那麼多人的集體生活,人們總要尋找這樣的模式:監獄、醫院、工廠、養雞場、養豬場。

整個的現代主義建築,都是以醫院這樣的地方做原型的:大玻璃、窗明几淨、陽光燦爛,非常健康。我做的建築都是有點臟的,但只有這類有點臟的東西,它和自然才是真正可以融合的。

象山校區這個地方類似于村落,當然傳統的中國村落建築,沒有這麼大的。我在這麼大的建築面積下,把傳統的感覺找回來,實際上是介乎城鄉之間的實驗。一方面,它為新城市建設,探索和我們傳統生活方式有關的模式。另一方面,它也為中國鄉村建設,探索比較偏向於城市化方向的模式。我希望用它來彌補中國城鄉建設分裂的問題。

媒體:但是它對空間的要求非常大,而我們處於人口密集的狀態。

王澍:它有點特殊。我們學校的老師就抱怨,你為什麼把房造得那麼密?中國的大學,建築和建築間會拉好寬的距離。我們所有的建築都沿著學校邊界,按照國家規範允許的最近間距,高密度建造。然後留出中間的風景,風景的出現是以建築的密度為代價的。反過來,密度很重要。傳統城市的密度,都比現在的城市要大。你去老村落看,街道都很窄,建築非常密集。不像現在,高樓大廈,中間有巨大的空間,綠化、種樹。

這種模式,我稱為郊區模式。經過西方建築上百年的實驗,被證明它形成不了城市的感覺。因為它缺乏密度後,就形不成基本的城市生活了,它更像某個城郊的睡城、居住地。你從一棟樓走到另一棟樓,累死你。在中國南方,暴日驕陽下,你會發現這樣是沒法生活的,就像迪拜,那沒有辦法步行的,因為太熱了。除非你坐著有空調的汽車,從一個樓開到另外一個樓。

這類城市,我不認為它能叫做城市,我稱之為反城市。

媒體:但現在摩天大樓間的間距,已經小得不能再小了。

王澍:它只是被現實逼的,不得不逐漸靠近。城市空間是需要連續性的。你去紐約就會看到,一棟高層和一棟高層基本是挨著的,它在臨近街道的部分,一定能夠像傳統城鎮一樣,形成連續的店舖。你會有興致在街上游蕩,從一個商店走入另外一個商店,那是城市的感覺。

媒體:你形容建築和居住在這個建築中的人,是一個虐待與被虐待的關係。在象山學院,有人在裏面繞半個小時出不來。你怎麼解釋虐待與被虐待的關係?

王澍:建築和人的關係就是這樣。你需要長期生活在這裡,它就像個模具,對你的生活甚至形體進行模造。其實我試圖擺脫這個關係,試圖讓人能體會到平靜、放鬆、自由,甚至不太有功利性,不太有目的的感覺。

如果你以一種無目的漫遊的心情在這裡閒逛,你就會喜歡這個建築,有點小小的迷失,很有趣。但如果你功利心很強,就會出問題。

你提到的這個案例,是我們後勤部門的一個女幹部。她站在一樓接近出口的位置,要去另外一棟樓辦事。我在這樓裏轉了半小時後,發現她還站在那裏。我説你不是要辦事嗎,她説我找不到出口。其實這個樓有八個出口,她是判斷不了哪個出口離她想去的那個地方最近。

媒體:用你的方式怎麼樣能夠形成一個理想中的城市?

王澍:比如杭州,需不需要高層建築?我做過研究,以這樣的人口,如果平均造八層樓,然後像傳統城市一樣,足夠密集,高層建築是不需要的。

巴黎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城市。它在19世紀中葉做過一次全城的大規模改造。最後形成這樣一個格局,道路比傳統要寬,但並不算太寬。建築平均控制在21米,也就差不多七八層樓的高度上,整個巴黎連續地形成了這樣的大格局。看上去都是沿街建築,中間會有一個很大的門,這個門平時不開,因為是私密的。偶爾有個居民會打開鎖,走進去。你看一眼,其實裏面都有一個大院子,漂亮得不得了。巴黎就是由成千上萬個這樣美麗的大花園組成的城市。

媒體:這些建築內部並不現代化,也不太舒適。

王澍:它的主要設施是19世紀末建造的,已經有點老了。現代化不現代化,不能這樣簡單評價。原本那裏氣候很好,基本上不需要空調。這兩年全球氣候變化,歐洲開始出現短暫的熱天,城市會有不適應,但它不是原來規劃的問題。況且,它在19世紀達到的水準,也比現在的中國城市要強。

“驢糞蛋表面光” 建築的後遺症

媒體:你喜歡用木工營造房子的方式,你覺得這種方式的魅力在哪?

王澍:現代建築這一百年的發展,都是逐漸脫離手工,走向機械。這使建築和人漸行漸遠。不光是建造時不用手工,也導致建築師設計的建築空間,越來越抽象,越來越乾淨,越來越硬。我一直在探索,如何能重新找回建築和人那種更親密的關係?

媒體:現在這種手工的方式,還能保留多久?

王澍:表面上,這是個手工和機械的問題。在它背後,相信科技能使生活更好,這是非常西方的現代觀念。

機械效率高,速度快,人們對它産生崇拜,但反過來人失去了在建築中很多的樂趣和體會。手工建築還有個特點,它能滲透在不同階層。最底層的人,也可以自己造房子。顯然整個機械時代,不是為底層服務的,它導致了社會的分層和分級、族群的對立。

我覺得中國還是幸運的。當大家來不及對這件事做深入探討的時候,歐洲已經喪失了手工的可能性,美國和日本也一樣。為什麼我做的建築,歐美建築師看了會很震驚,因為這是很多建築師在理論上討論、渴望的事。但他們沒有條件做。

媒體:手工也是你反社區奢華的一種方式嗎?

王澍:是。手工使用的材料都比較簡單,它能有利於迴圈使用和節約。今天中國正在很快地走向一個奢侈性的現代化,而這個國家有十四億人口,明擺著是不能這樣做的。

所謂奢華,一個方面是博眼球的、奇觀式的造型,這種造型都要花大量的錢。另一方面,更勇敢些,比如使用結構雜技,類似CCTV大樓,這也是巨貴的。第三個,巨大空間,極奢華。中國所有的五星級飯店都有巨大的大堂,你去歐洲,很少看見到這種,它相對於人的生活尺度,合適就可以了。中國建築的那種巨大是超現實的,這是中國超現實社會的寫照。還有的,就是大量奢華的裝飾材料堆上去。

但你會發現,如此奢華後,真正的內部構造,他還是要省錢。這導致內部構造品質一般都不過關,我稱之為“驢糞蛋表面光”的工程,表面光鮮,內部結構、設備上,能省則省,維護則幾乎不考慮。所以很多房子,剛造起來很光鮮,十年後就不能看了。

我做象山校園的時候,有外國建築師説,你解決了一個老大難的問題:中國人好像從來不想建築維護的問題,我們的建築一臟就很難看。而你的建築好像臟了也挺好看。

媒體:你跟庫哈斯聊過他對CCTV大樓的看法嗎?

王澍:其實庫哈斯説的東西,我也能夠理解。他一直有追求新意的探索精神。他的目的相對來説也簡單:做一個跟以前完全不同的高層。

但這不完全是建築師的問題,我們這個時代,就是想要這樣的建築師。建築師畢竟是中國甲方選的。這個建築,你可以説它有很多的問題;另一方面,它又極具代表性,是中國當代現實一個極重要的象徵。

媒體:你覺得中國的建築師和規劃部門是怎樣的關係?

王澍:同謀關係。大家對這套體系的做法都很熟悉了,從項目操作上來説,同謀是最容易的辦法。而我們做中山路改造的時候,要去和幾百個業主談,大家都有不同的意見,這套複雜的做法最麻煩的。整個現代建築規劃,基本想法都是快速建造的想法。

這套規劃和建築的做法是完全配合在一起的。

媒體:那麼像你這樣的設計師和規劃部門的關係是?

王澍:一定會産生爭論。包括我做錢江時代,都是産生過激烈爭論的。我在那組高層中做了高密度探索,樓和樓之間的間距只有九米多。儘管法規是允許的,但城市規劃部門在觀念上完全不能接受。

最後房地産商接受了,規劃局也就遷就了。其實很大程度上,我們的規劃局一面要聽政府的,另外一面,要聽資本家的。他們最不聽的就是設計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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