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峰:將軍和微笑,將軍是特別強硬的一種象徵,而微笑又是一種比較柔軟的感覺。將軍的微笑加起來似乎很強烈,在一個長桌上進餐也容易聯想到最後的晚餐。
楊福東:首先我覺得“微笑”是一個很美的詞,將軍是一個很強勢的感覺。強勢的感覺分為現在和以前,可能以前很多事情或者他的一生,造成了這種強勢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我看來是非常燦爛的。所以當他暮年的時候,還可以擁有這種微笑。“微笑”這個詞出現的時候他依然有那種氣場,依然有那種燦爛的感覺存在,這種燦爛儘管背後包圍著孤獨、落寞、感傷,但他的這種狀態我認為是甜的,而不是人走茶涼。
廖文峰:在作品裏選擇西餐是下意識的,還是考量過的,還是考慮到電影的質感會有不同的影響呢?
楊福東:簡單地説,從拍攝效果我覺得西式的晚宴更接近華麗的、美的感覺。將軍的設定,沒有規定必須是中國人或者亞洲人,因為我感興趣的只是將軍這一個身份的人物,如果假設他是亞洲或者中國的將軍,所有外來的形式,會産生一個虛擬的感覺。當生活塵埃落定,狀態改變的時候,也許將軍本人並沒有改變,圍繞在他周圍的人全都變了。
李振華:你談到關於生存的跡象和觀點,但我更想問你,在這個作品裏將軍真正影射的是誰?
楊福東:曾經燦爛過的人。
李振華:有沒有自己?
楊福東:沒有,之前有人説主題用“將軍的微笑”不太合適,比較誇張,像説自己或影射他人。我沒有影射自己,只是想取個類似舞臺戲劇一樣的名字,倣“戲劇電影”而不是舞臺演出。我覺得“將軍”這個詞不帶任何名姓,是一種狀態。我希望它還有一種生生不息的感覺,而不是考慮到對個人的影射。某種意義上説《將軍的微笑》是一個戲劇,一場現場的戲劇,開玩笑説就是只在剎那間的戲劇,而不是希望大家可以去讀完的一部戲。
李振華:展覽本身不是一個戲劇,但拍攝的過程更像一個戲劇,你為什麼會用戲劇這個詞來形容你的新作品?
楊福東:這個作品同《離信之霧》的概念相反,前者把所有錯誤當成“美”呈現出來,而在《將軍的微笑》現場拍攝的人員、演員身份年齡不一樣,就連場景裏的椅子都不一樣,但這些是不會呈現出來的。拍攝虛擬的假像造出的真實感,這也是一種有意思的東西。畫面只拍到手和桌面,沒有人知道他們會在(桌子)底下拉拉扯扯做別的事情,這就是現場戲劇感有意思的地方。他們聊的可能完全和拍攝無關。從創作者的狀態看,像是你在駕馭分別開向兩個方向的火車,你説中間架在這車上,車會分開嗎?肯定不會,你就這麼駕駛著這麼走了。所以從心態上來説,就看需要什麼。談到戲劇,很多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説也是挺可愛的一個點。其實很早就談到我覺得我的創作方法之一是“葉公好龍”,這是一個特別好的創作方式。個人憑直覺去嗅到一些感覺,可以任意發揮、幻想、去編、去做,可能那個出發點是跟戲劇有關係,也可能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有點像“意會電影”或“意會戲劇”在創作思路上的感覺,如同不經意地談到某部電影,哪怕只給了我一個梗概,什麼也沒有看過,但是只要我感興趣就會用,或者只是訴説的某個畫面影響了我,在這個時期做出的作品,就富有很重要的背景概念。
李振華:你之前闡釋過對形而上的理解,也或多或少提及這樣的方法和感受。
楊福東:還有“虛擬文字電影”——就是所有作品你都沒有看到真實影像,全部是文字描述,是幻想出來的東西,文字電影所幻想出來的電影,可能遠比你所看到真的電影重要的多。
李振華:這種創造方式是不是來自於有意識的創作“誤讀”?
楊福東:它不是有意識的誤讀。以前會覺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誤讀,因為資源有限。這種誤讀反過來,以前沒有機會看到一些作品(原作),現在你不經意地又看到了,就象有兩部電影在對比,如同心裏的文學電影和作者的成品(原作)。對比的同時,可能會更認可心裏的電影,也或許你最後選擇的是兩者之外的第三部電影,這也是個特別可愛的狀態。
李振華:那是有意識的誤讀。
楊福東:應該不會,但很難説有沒有意識。先看過文字(介紹),再把碟放著看電影,這算不算有意識呢?如果這算有意識的話,那你還是在有意識的選擇。
李振華:因為我覺得你的“葉公好龍”是有意識的。
楊福東:或多或少。
李振華:説説《青·麒麟》,我在廣州看過現場,也談到你對北方粗獷的感覺,我一直有點懷疑,你真的關注那個社會問題嗎?或者説你真的把視角放到社會性的問題上去了嗎?
楊福東:我們談過的“圖書館電影計劃”,這個作品蘊含著我的興趣。我想做一些嘗試性的實驗,“圖書館電影計劃”的感覺是,我想把它做成書架上的書,可以很自由的去看這個東西,可以相互選擇地看。如果一個作品用記錄片的方式來拍,就應該把它叫做記錄片?我並不認可。我認為這麼多錄影出來不能説是一個純記錄片,但我也不好説它應該叫什麼,是不是還叫電影?另外,圖書館電影關注的是人到底有沒有精神生活,所以提前做了一部關注屬於觀影的人,他們或多或少的精神生活,我覺得這是我感興趣的一個點。
從表面上看他們的生存狀態,所有古代、現代大師做的藝術品,對他們(石雕工人)而言,只是獲取生活資料。他們不會談藝術,但日常討論的還是如何做石雕的工藝,明代的、傳統的,大家(石雕工人)關心的只是拿這些所謂的工藝來換取生存來源,換取錢和生活。這一切真的和藝術有關係麼?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也許我更關注在藝術範疇中之外,他人的生活。
李振華:你在現場有沒有和他們做過訪談?
楊福東:開始的時候想去談,後來就轉變了。他們是一個簡單生存的方式,如果真的要去拍,去做深入的訪談,反而不是我想要的。就像一張皮,很表面的東西,炒得再熱,也進不到他們(石雕工人)的生活中去。最重要的,是自己選擇關閉了這扇門。有時候在大山下拍攝,看他們集體幹活,人很小,像螞蟻——在生活。那種殘酷和冷漠的感覺非常直接。所以,那個作品是真實記錄生活的,我希望是在精神層面上體現的,哪怕是表皮也好,證明那種真實。而不是看到雕塑,就用體量來評論這個作品的好壞。
廖文峰:《雀村往東》也牽扯到北方農村惡劣的生存環境,和《青·麒麟》是不是都有人文關懷這方面的聯繫?
楊福東:從生活來説,《雀村往東》和《青·麒麟》兩個都有一點點冷酷——現實的生活狀態或生存狀態。在拍攝這兩個作品的時候,很難得在現場去談藝術,談當代藝術。在那個狀態下,談這些會顯得奢侈,進入拍攝狀態以後,這種話語(藝術、當代藝術)是格格不入的。你會覺得很奇怪,跟他們談藝術,或談藝術作品,是非常不現實的。就像是在兩個世界裏,在這種看不見的別人的生活裏,藝術變得很脆弱,或者柔軟。
李振華:這些作品和《竹林七賢》有沒有內在聯繫?
楊福東:我以前也作過一個比喻:《竹林七賢》一直在談知識分子、烏托邦,在談什麼理想、信仰。這些東西在現實當中到底有多遠?或者到底有多近?我們在拍攝的時候,心態有點象在空中拍攝,在造一個空中樓閣。那種美感是非常純凈的,但到了一定時候,會發現有種無力的感覺,是一種看不見的虛擬的無力。這時你特別希望踏踏實實地站在一個地方。我覺得烏托邦的感覺並不是純粹得不食人間煙火的狀態,還是要回到現實生活中去做一點事情。換句話説,在真實影像裏也可以做到你需要的精神生活的體現。
李振華:南方、北方的兩種感覺在你身上就是一個典型。
楊福東:我自己並不確定。以前的拍攝,可能南方氣息重,比如甜美、柔弱,但我不認為它就是普遍意義上的南方。北方的人文環境,給人感覺硬朗、粗獷。這些並非要判一個標準,所謂的人文界限只是一個固有的判斷。其實可能的話,《雀村往東》那個作品我覺得也挺柔美的,有一定細膩的東西在裏邊,只不過它的場景,包括季節的變化造就了這種感覺,北方的環境看起來大氣,給人感覺壯觀。但從以後的拍攝看,我覺得並不拘泥于南方北方。還是會按照“合適”的原則,按照某個題材,適合在哪個地方,就在哪個地方。不會用大家既有的標準去衡量。只要你心裏有一個需要的標準去做,而不是需要去迎合某種狀態。我覺得這個是很重要的。
廖文峰:從大環境上來説,《竹林七賢》是一個從“北方”向“南方”過渡的時期,從小環境上來説,“竹林”這種特別南方的意象,與他們豪放的性格形成了很大的反差,也與我們現在對南方文化的印象有很大的不同,你認為《竹林七賢》與所謂的“南方”有何關係?
楊福東:我覺得還是一種殊途同歸的關係。我考慮更多的還是考慮他們——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年輕人的那種狀態。假如有參考的話,就是一種人的精神狀態,還有他的精神品質,而不是選擇他們的表像。這是吸引我的地方,也就是為什麼説會談到“意念電影”,或者説“意會電影”。其實很簡單,舉個例子,《竹林七賢》裏邊的典故:“乘興而來,盡興而歸”。比如説某天晚上忽然想找某個朋友聊天喝酒,我就會半夜騎著馬或開著車,去北京找他。我開了幾個小時,到他家門口了,我覺得自己的這個心情、過程有了就okay了。一見到他,可能我就走了。開到他家了,又開半天回來。就是説這種勁兒,是不是可以轉換到一些思考上來。或者在你做的一些作品上去轉化,而不是去拍一輛車、一匹馬,是這樣一種感覺,所以我就覺得,什麼樣的切入點最合適,怎麼去轉化這種味道,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時候也會因人而異、因地制宜。
李振華:我比較關心的是你所關注的社會問題,之前你比較關注青年知識分子的內心,比如《竹林七賢》,但《雀村往東》和《青·麒麟》裏藝術又是一樣很奢侈的東西,對你來説,這種關注是什麼呢?
楊福東:以前我不會去強調要關注社會的很多東西,只關注藝術家本人想去做什麼,有一定的思考。但是這兩年,我確實對很多事情、人、物以及狀態有一定的思考和看法。這兩年自己會産生新的感覺,身上有種看不見的責任感,對社會的思考確實存在。做推論的時候,我覺得會有看不見的影響。以前上學所提到的美學理論,“藝術來源於生活並且高於生活”都有它一定的道理,而不是純粹的理論。而現在的狀態,藝術和生活,你怎麼考慮、衡量、互相借鑒。人不可能完全抽離了去做一個新的烏托邦藝術,這是不現實的,會讓自己覺得像在真空中,失重狀態我覺得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李振華:你談到了虛擬真實的問題挺有意思,同你之前説的明信片的感覺(《竹林七賢》1)來對比,那種虛擬是你對過去的一種追憶還是別的?
楊福東:這種感覺就如同在文本中虛擬了很多真實狀態。現在拍的部分東西都有真實中含虛擬的感覺,或者更抽象地去表達。我覺得能把真實的東西借鑒過來,做成某種形式或者某種思考,這樣也會很微妙,難度可能會更大,但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李振華:你為什麼會把三個作品(《將軍的微笑》《青·麒麟2》《離信之霧》)作為一個展覽呈現出來,它們之間有什麼關聯?
楊福東:從形式上來説,我覺得《離信之霧》是真正的電影裝置,我認為是一種“行進中的電影”。《將軍的微笑》舞臺戲劇標誌著藝術的展出方式,是一種“戲劇電影”。還有《青·麒麟2》的圖片是一個圖像、幻燈片“裝置電影”,形式上有點正面。從內容題材、感情方面,這三個作品還是歸於一個生存狀態、一種換位或互聯思考,有相互的關聯。從不同階段、不同身份來表達的藝術作品,有點像一種權利和慾望,然而又有點遠離生活狀態。另外是在城市內部,“他”之所以要逃離這種狀態,仿佛因為某種危機感——看不見的危機感。比如談到蛇信子(《離信之霧》),它就有一個微型的徵兆,一種思考。換句話説,希望自己是不怕錯的,勇敢面對錯誤去做些事情。其實表現手法如前面所説的兩大標題,逃避現象、逃離現實,也可以存在這種含義裏面。還有悟的感覺——是一種疑惑,一種看不清的疑惑。從另一個角度來説,還是挺美好的一個狀態,它是有期待的,無論你做錯了、做對了,迷惑之後是好、是壞,它這種期盼值還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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