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有做到“唱一首歌愛一個人過一生”,但在當時那個年代,我們把它唱到歌裏面。如此驕傲,如此陽光。
文_沈慶
沈慶
沈慶,民謠創作歌手、音樂製作人。1992年,以一首《青春》引發了上世紀90年代轟轟烈烈的校園民謠風潮。沈慶的音樂中有濃郁的抒情和敘事特徵。無論是早期作品《思念誰》、《歲月》、《對鏡梳粧》,還是2013年創作的《老地方》、《四十歲了》等,都隱現著內地民謠黃金一代浪漫唯美、筆觸雋永的文化特質。近年來,沈慶組建樂隊開始現場音樂的表演。
從1994年《校園民謠1》出版到2014年的今天,整整20年。在一個沒有霧霾的午後,北京春日的燦爛寧靜還像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我心裏的一份對音樂的眷念也恍惚回到了二十年前。
其實應該從1992年説起,那年的12月,淩晨四五點鐘的樣子,我們在西四的一家小飯館吃涮羊肉。李黎夫對我説:沈慶,你知道什麼是民謠嗎?民謠,那是唱出來的,是沒有經過任何技術加工,也絕不可能通過技巧來寫作的歌曲!李黎夫講了他去西北采風聽到的走西口,原來的歌詞是“白生生的奶子紅個嚶嚶的屄,這麼好的地方留不住你”……
當時的我,第一次進錄音棚,第一次聽見自己寫的歌變成了專業樂隊形成的編曲,變成了一首“歌”該有的樣子。但是,所有的興奮,在李黎夫的幾句話後,變成了茫然。我們,是在寫歌嗎?還是在唱歌,或者歌唱?
就在興奮和迷茫的間隙中,音樂對我的召喚越來越強烈,1993年大學畢業,我放棄了事業單位的工作,到了大地唱片,第一份工作就是做“校園民謠”系列的企劃。在後來大名鼎鼎的《校園民謠1》裏面,多數的文案都是出自我筆下。時至今日,具體的文字我淡忘了,但記得有一天,我帶著平面設計師趙海去清華大學,在我們這一代校園歌手第一次成規模聚集的西階教室,悄悄地在一張課桌上刻下“唱一首歌愛一個人過一生”,那張課桌,還有西階門前的銘牌,被收入了那盒卡帶中,成了校園民謠永遠的符號。
我想,二十年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有做到“唱一首歌愛一個人過一生”,但在當時那個年代,我們把它唱到我們的歌裏面,意氣風發地滋生著,理直氣壯地呈現著,如此驕傲,如此陽光。
高曉松很率性,老狼唱得最動人
嚴格意義上,《校園民謠1》上所謂“1983-1993”極不準確,那裏面的歌都是來自1988-1993這張專輯中的作者,卻大致可以劃分為三代:第一代是北工大的才女金立。1990年,剛剛上大一的我跑到中山音樂堂看首都大學生藝術節表演,看到金立懷抱吉他站在臺上,長髮飄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在農工大夜裏的操場遇到鬱冬,逯學軍也剛剛從我的宿舍借走我寫的半本歌詞,清華大學的草坪上,流傳著宋柯寫的《一走了之》。而清華傳統的三重唱是不會到草坪上去的,他們在更高級一些的禮堂裏。
最初金立的歌傳承的是台灣校園民歌的那種清新,這其實很罕見:總體來講,我覺得大陸的校園民謠和台灣校園民歌在氣質上有著迥異的區分—雖説都有藍天白雲,但他們的藍天白雲似乎就是藍天白雲,而我們的藍天白雲總是被賦予了更多與愛情有關的情緒。
如果金立只是寫了《我們相識》這樣的歌,我不會稱她為才女。大地唱片在錄製《校園民謠1》之前,製作人黃小茂曾經組織學生們在廣電總局的錄音棚裏錄過一次自己彈唱的小樣。當時金立已經簽約了正大國際,這是另一家唱片公司。她在錄音棚裏留下了《那天》的聲音,時至今日,我還能記得當時的震撼—不只是我,包括現場的所有人。“説了世上一無牽掛為何有悲喜……”還有那首《想你》,金立唱出了那些專業歌手完全不可能唱出來的情感,那種深情的透徹。可以説,金立,是我們那一批人裏,唯一一個唱自己的歌唱得無可替代的。
簽約了別的唱片公司做歌手的金立最終沒有出現在“校園民謠”系列中,這使得老狼有了一騎絕塵的機會。現在能在網路上找到金立唯一的聲音,是在當年正大國際出的一張《正大國際白金精選》裏面,金立唱了一首《BYE BYE 我的親人我的愛》,這是一首真實寫照她生活內容的歌,唱完這首歌,金立就追隨著男友的步伐,去了大洋彼岸,一去就成了美國人。
金立算第一代,高曉松就是第二代了。關於高曉松,這些年訪問他的還有他自己説的都太多了,我只説説當年的他是什麼樣吧。
高曉松是我們這些人裏面最有紈绔氣質的一個,偏偏這紈绔還才華橫溢。現在想來,當年的他其實是在追求一種玩世不恭的表像。高曉松繼承了清華宋柯等傳承下來的有些學院味道的野性,而他個人對風花雪月的敏感又讓他區別於清華出現過的所有理工科歌手。他從清華肄業後混跡在廣告行業,經常來到我們中間請我們大吃一頓。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請大家喝啤酒,反覆説某部電影裏的歌好啊、好啊、好啊,然後開始唱“唱歌,快樂,唱歌,快樂,唱歌,快樂”……時至今日我也沒看過這電影,倒是據説是插曲的幾句歌被牢牢記住了。
開始的高曉松,確實就是唱歌快樂這樣一種狀態。他的歌經常給我一種驚艷的感覺,細微處的白描,煽情處旋律和情緒的舒展,都是高曉松過人的地方。而且這個人很率性,直言不諱從不因為清華的出身就對清華的學弟們更多照顧,他只是以歌論歌,以歌會友。
《青春無悔》大概是高曉松所有歌裏,唯一一首我做第一個聽眾的。當時他在亞運村的國際公寓租了辦公室,我和鬱冬去找他玩。當時高曉松和女友分手,寫了這首歌。他給我和鬱冬唱,開始還笑著説“熱氣騰騰的”,唱著唱著就泣不成聲了。是的,那是在歌唱,是心裏憋得慌只有用歌才能唱出來的感覺。我認為,這是高曉松寫得最好的一首歌吧。
老狼是高曉松介紹給大家的,時間比較晚,已經是大地唱片錄製校園民謠的前期準備時。老狼的聲線和高曉松很像,是完美版的高氏唱腔:氣息比他長,音準比他控制得好但情緒感覺很一致。聽説有樂評寫老狼最大的本領是把任何一首爛歌都唱成好歌,我不知道這是依據什麼標準。我以為,老狼還是唱高曉松的歌最好聽。
老狼是一個靈魂自由、無拘無束的人,看很多書,走很遠的路。成名之後,他幫助了不少獨立音樂人,偶爾在微網志上看見他推薦歌曲不遺餘力。他是校園民謠裏面為數不多的不寫歌只唱歌的人,卻唱得最動人。
被歌唱的一代青春
老狼也唱了很多鬱冬的歌。
鬱冬那時候和他爺爺住在一起。高中時,這個孤獨的孩子經常在夜裏跑到我們學校的操場遛彎。某天晚上,喝了啤酒的我和逯學軍在操場中央席地彈琴唱歌,遇到了鬱冬。就從那時候,唱著羅大佑的鬱冬開始寫歌。
鬱冬、逯學軍和我,算是《校園民謠1》裏面的第三代。
那兩年,我和鬱冬來往最多。鬱冬的性格其實很溫和,他的歲數比我們都小一些,當二三十個校園歌手聚會的時候,他是裏面唯一的高中生。天賦的敏感使他的歌詞和旋律呈現出一種更孩子氣的純凈,一種對物欲世界的疏遠和害怕。他有時候十分善於言談,有時候又沉默寡言,不管怎樣,只要吉他傳遞到他手上的時候,從琴弦指尖,從他的聲音裏,必然會傳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歌曲。《校園民謠1》出版之後,鬱冬也簽約了正大國際做歌手,在那裏他留下了唯一的一張專輯《露天電影院》。這首同名主題歌,就是鬱冬的典型風格。
我有一種很荒謬的感覺:我和鬱冬,在我們的時光路途中,仿佛被錯誤地置換了位置—他應該更加具有獨立音樂氣質的吧。
鬱冬現在已經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同樣淡出的,在我們那一代人中是多數。我在這裡講的是《校園民謠1》裏作者的故事。我不會去講之後的2和3,在我看來,那是褻瀆,那是一群所謂的專業從業者粗魯地中斷了一代人的記憶。如果不同意,你可以去翻看趙小源的部落格,那裏面真實地記錄了他們當時的心態和作為。我不會尊重這樣的行為,即便我的不尊重無傷大雅,但我就是那麼的不尊重,甚至越來越覺得膩歪,不想去説。
在大地,我們當初應該是簽約了50多首歌曲,這裡面多數的歌,都具備和《校園民謠1》裏面歌曲比肩的品質。如果不是這個系列被中斷,起碼還有幾個人的名字會出現在那一代人的記憶中。
我自己的唱片行業生涯,是從李黎夫説那幾句話的時候開始的。那一次,深圳先科公司出資錄製了24首校園歌手的歌曲,但是他們並沒有發現那些不那麼專業的聲音才具有的魅力,他們選擇了由職業歌手來唱那些歌。可以想像,絕對是車禍現場。24首中唯一一首由作者本人演唱的,就是我的那首《青春》。而這個版本,打動了黃小茂,讓他下決心啟用籍籍無名的學生加入到演唱中。
我的歌不多,但風格不算統一。逯學軍作曲的《寂寞是因為思念誰》是在19歲寫的歌詞,那時候還沒有上大學。《青春》是1992年寫的,那時候西階演出的盛況已經成為過去。大三的時候,我在農工大當藝術團團長,這是一個比較閒的職務,主要工作就是每週末帶領樂隊在食堂開場舞會,逢年過節組織一場文藝演出。
農工大藝術團有一間不算大的樂隊排練室,算是在我的領導下,於是就成了海淀學生歌手們經常聚會的地點。那兩年,差不多每個月大家都會到這裡一聚,作為地主,我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組織者之一。1993年初夏,已經畢業離校一年的逯學軍回到這裡,唱起了他剛寫下曲子的《寂寞是因為思念誰》。我個人會覺得,是這首歌詞確立了我成為校園民謠代表之一的江湖地位。那一次,大概是在這裡的最後一次聚會了。
後來我離開唱片行業,其實也是因為李黎夫的那幾句話。1996年我錄完《這麼多年以來》專輯後,覺得生活乏善可陳,實在沒什麼非得要唱歌才能表達的東西,所以就選擇了離開。一直到去年再做《歲月如今》這張唱片,我才因為回到了當年寫歌唱歌的狀態又轉了回來。
我想説的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幸運,絕不僅僅是因為那個時候唱歌、寫歌的人還很少,而是我們從接觸唱片行業開始,就和當時國內最好的音樂人合作,就有了當時國內最好的唱片企劃概念。相同的教育背景,讓我們在那些專業音樂人裏,可以不卑不亢、平等地交流,最終獲得我們想要的局面。而市場的盛況,也讓他們不得不對我們的音樂産生認同。
現在做音樂的門檻看似低了很多,實際上這種降低也造成了當代民謠在技術表現上的缺陷,在商業運作上的無力。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今天的孩子們也能去孜孜不倦地追尋我們當年追尋過的機會,或許,民謠會呈現出更有力的姿態吧。
民謠女歌手金立,攝影_任曙林
鬱冬、逯學軍、沈慶。這是1991年6月農工大歡送1987級畢業生晚會後,在藝術團的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