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無所求》專輯封面
崔健七年沒發片,一直專注于推廣真唱運動;許巍已皈依佛門,過著清修避世的半隱居生活;鄭鈞則早厭煩現今的音樂環境,把事業重心放到漫畫上……如今,仍在支撐著中國主流搖滾這面大旗的,就只剩汪峰一人。
從第一張《鮑家街43號》算起,汪峰15年來發了9張專輯,平均不到兩年一張。去年11月,當與他同輩的搖滾人早已失聲無語的時候,他卻拿出了一張收錄26首新作的雙專輯《生無所求》,再次證明了自己恒久不衰的創作力。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你對汪峰認可與否,他都一直在以自己的信念和方式,推動著中國搖滾的大輪艱難前行。
早在去年底《生無所求》面世後的第二個星期,南都記者專訪了著名樂評人李皖,以長達兩個多小時的討論,深入探討汪峰作品中一些我們認為的缺憾,同時也以旁觀者的角度,分析他的性格特質對其音樂創作的影響。之後,帶著這些疑問和觀點,南都記者本月初與汪峰見面。他同樣抱著探討交流的態度,對記者和李皖提出的觀點進行分析解説,也詳細講述自己的想法。於是,一次由南都為引線進行的汪峰和李皖的隔空對話,終於實現。
其實,這次“對話”並無任何實際目的,也談不上誰的觀點一定正確,只是兩者碰撞之間,卻能産生不少音樂上的思考。但無論我們對汪峰的音樂有多尖刻的批評,也無論他的創作還存在著多少不足或硬傷,就憑這個歌手和他寫的歌,能具備讓人挖地三尺去深入探討的資本,汪峰已經成功。
采寫:南都記者黃銳海實習生邱曼思 李習林
有刺
這不是山中無虎,猴子為王的故事,“堅持”兩個字,是汪峰在這條路上比別人走得更遠的資本。當然,能讓他堅持下來的,是源源不斷、越發兇猛的創作力。《生無所求》再次證明了他恒久不衰的創作力。
但這個專題並非為歌頌汪峰而寫,雖然他的作品與這時代的大部分歌曲相比,品質已算上乘,但汪峰並不完美,同樣也有著很多不足之處,特別是在歌詞創作上,即使汪峰本人也對自己的詞作抱有不滿。
上月,春節過後不久,汪峰以成名曲《晚安,北京》為名,推出了首本書作。他在第一章節《怒放筆記》裏提到自己在歌詞寫作上的更高渴求,“我曾對著詞典翻譯過鮑勃·迪倫的歌詞,大概三十首歌。然而,就根據這三十首歌詞,我已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狗屎,差太遠了。”
在這本書裏,汪峰還提到了三位中國著名的樂評人,郝舫、王小峰和李皖。汪峰説,就因為有這些人的批評,他才能不斷修正和完善自己的創作,彌補各方面的不足。
南都記者專訪李皖後,一直等候機會,希望能聽到汪峰的回應。直到本月初,汪峰來了一趟廣州,終於有機會跟記者見上面。
幾年前,汪峰曾有過一個“搖滾詩人”的稱號,因為樂迷們認為他的作品在緬懷青春,批判無情現實時,歌詞充滿了哲理的反思和詩意的回味。但在當日與李皖的交談中,恰恰是在他的歌詞創作上引起了最激烈的討論。
的確,汪峰的歌基本上每一首都言之有物,這是可貴的,但在歌詞創作的方式和思想格局的呈現上,他卻始終沒能到達一個成熟的境界。針對文字上的詬病,李皖提出了尖刻的批評,但他也承認,汪峰很有可能會成為崔健以後,又一個能代表一個時代的歌者,他的主流搖滾,也可以走到雅俗共賞的層面,“只是,他現在的境界還離這個要求有點遠。”
關鍵詞·感染力
李皖
《生無所求》屬於中間的狀態,有感動,但不強烈!
汪峰最感動我的,是他在鮑家街43號時期的最後那張專輯《花火》。這張作品給我感動最強烈,這種感動屬於無保留、非常純粹、不加分析的,一下子就帶動你進入那個情緒。最新那張《生無所求》對汪峰來講,屬於中間的狀態,沒有早期作品中那麼強的感染力,但也比他剛轉型到大眾音樂領域之後的那幾張好,譬如《一顆幸福的子彈》、《笑著哭》那個時期。我覺得那個時期屬於汪峰比較低迷的階段,那些作品完全不感染我。但那個時期之後,大概是他出了《勇敢的心》之後,還有《信仰在空中飄揚》,再到現在這張《生無所求》,這些作品給我的感覺是類似的。
當你要受到某個作品的感染,其實是個很高的要求。一方面是要有讓你能強烈感受到的東西,還有它所表現出的那種狀態的真誠度、真實性,表達問題的透徹,讓你不産生反對他的意見,這個時候,你才能完全受到感染。《生無所求》給我的這種感覺是屬於中等,因為它有些地方還是能觸動到你,覺得被他點亮了,但另外有很多地方,你不認同他,在這種含糊的對立中就産生我説的那種狀態,就是有感動,但不強烈。
汪峰
《生無所求》這張專輯,是我對之前十幾年的總結!
《花火》對我來説是非常重要的一張專輯,也是我青年時代最有標誌性的作品。但如果拿最新這張《生無所求》來跟《花火》比較,我覺得不合適,我反而更願意拿上一張《信仰在空中飄揚》來比較。因為《信仰》這張在我心中的意義要比《花火》更重要,而且從整體水準來説,也不會差于《花火》。
有時候,人們對一些永遠不可磨滅的東西會有很深的認知度,這其中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就是它的時代性。《花火》出版的時期是20世紀末、21世紀初,這個時期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説,是最有代表性的。所以無論《花火》有多好,還是它有多少硬傷,它最不可磨滅的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狀態,它的好是不可替代的。
如果説一定要有我滿意的專輯的話,就是《花火》和《信仰》。其實我做搖滾樂這麼多年,是直到《信仰》那張,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準搖滾音樂人。因為那張專輯之後,我不僅還保持著一直以來的搖滾心態,而且還擁有了比較純熟的表達能力,也不再有什麼顧忌或者不知所措。
至於《生無所求》這張,反而更像是我對之前十幾年的總結,但更多的還是對未來的探索,它在音樂性上和對過去作品的總結性上都是一個概括。而且這張雙專輯更多意義上是它提出了很多問題,並且我準備開始面對未來。真正把自己的內心打開,去面對自己之前不願面對或者不可解決的問題,這是需要勇氣的。作為創作音樂來説,它正好是一個好的載體。
關鍵詞·排比句
李皖
他的排比式歌詞寫作,實際上是一種平面的堆砌,很枯燥!
汪峰的歌詞寫作,總有一些慣性模式,譬如他很喜歡用排比句的方式創作,像《有意思嗎?》、《一百萬噸的信念》這些歌,這種排比句實際上是一種平面的堆砌,會讓歌曲色調顯得枯燥。像《一百萬噸的信念》裏寫的:“不要相信電視廣告、不要相信排行榜……”類似這些內容,其實都是些很有個性的東西,但他整個展示的手法是排比式的,就顯得比較空虛。
其實排比式的寫作,在詩歌裏比較常見,但也只是某一類詩體,就是朗誦詩。無論是寫詩還是寫歌詞,用這種形式去創作和演繹都有合理的一面,譬如需要鼓動性地喊口號的時候,就特別適合。喊口號其實就是一種請求模式,就像我需要登高一呼,需要説一種特別白的東西,我就需要這種形式。
汪峰在這點上做得不好。因為他這些歌的主題,大部分都是談及一些複雜的問題和複雜的時局,在這種情況中用一種簡單的口號式的文體,是沒辦法去應對的,而且它所産生的那種情緒,又是一種個人感情的植入,在複雜的問題面前感情也應該是複雜的,我覺得這是問題所在。
汪峰
當我完全掌握這種寫作方式了,才有放棄的可能!
用排比句寫歌,是因為我特別喜歡《垮掉的一代》(譬如艾倫·金斯堡的詩),但倘若我僅僅是因為喜歡這種創作方式的話,那可能作品量會比現在少很多,因為我可以選擇的更多。我之所以還是會反覆用這種方式,是覺得有必要這麼做。
所以除了喜歡之外,其實我還有一個用意。我沒在採訪裏説過,實際上是希望通過自己很多歌曲的創作,(譬如這種帶有《垮掉的一代》寫作色彩的作品),去讓更多人了解這種世界性的、最人性的歌詞表達方式,尤其是在中國。如果我的作品相對來説比較成功的話,成功一定有成功的道理,那很多人就會受這個影響。
但其實到了《生無所求》這張,這種最直接的排比寫作我已經用得不多,只有一首,就是《一百萬噸的信念》。因為我現在選擇用這樣手法,是因為覺得這首歌必須要這麼寫,甚至連它的音樂都是這樣的,就是一拳之後還有十拳、一百拳,必須整死為止。只有在要表達這一類主題時,我才覺得用排比式是適合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對這種方式充滿好奇,一定要嘗試用這樣的手法來寫,但可能不一定是最合適的。
所以過程就是這樣,當我完全掌握和了解它(排比寫作)之後,我才有放棄的可能。但我所看到的是,有些人連掌握都還沒有,我非常了解,有些人可能對金斯堡的作品閱讀不多,更不用説曾經寫過。當然我不是説李皖沒資格提出這個問題,但有可能你提出的問題,並不是我現在遇到的問題的核心,而只是一種形而上的批評,就説你用這個用得太多了。什麼叫多與少?它根本就不是個問題,更應該去討論的是這首歌用這種方式來寫,究竟適不適合。
關鍵詞·局限性
李皖
他的創作都是浮光掠影,剛碰到主題又游離開去!
剛提到的在歌詞上大量運用排比句,是汪峰在創作手法上的一些讓人不太滿意的問題。正因為他的模式就是平攤這些現象,所以始終無法進入最核心的東西。
再舉個例子,有些敘事作品,你如果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起承轉合,那種實實在在的生命中不能釋懷的真實的人和事寫出來的話,本身就很有力量。譬如他早期的《晚安,北京》,雖然是很意象的寫作,但裏面鋪墊了很多城市的場景,都是特例的,能夠展現北漂青年所身處的環境和整個狀態,是具體的。
但汪峰現在的創作,是一種游離在個性與非個性之間的方式。這種方式令他的作品在思想厚度上打了折扣。你看汪峰寫的這些,都是浮光掠影,有時候剛碰到主題,又游離開去了,又變成平鋪直敘。這會讓我覺得,他這個人不是紮根在生活的深層,而是在表面的狀態。
另一方面,他有不少作品都帶有自傳色彩。他自傳的其實是自己生命中出現的一些大事,但還是表達得非常淺層,也是很表面地提及,又游離開去,不能讓聽眾産生很強烈的形象。譬如新專輯裏有一首歌叫《大橋下》,寫到“我失去了父親,孩子失去了母親”,這就是他自傳性的內容,但你要很細心才能看到,而且即使看到之後,也無法把它聯想到你自己生命中無法釋懷的一些事。
其實他有很多作品都可以寫成很好的敘事曲,但你拿他的歌詞去跟那些最優秀的作品比較,就會發現他的寫作方式是有問題的,不是最優秀的敘事。
汪峰
作品能準確表達出來的,只是我創作初衷的五六成!
提到的這些創作手法上的問題,我基本認同。譬如我也會覺得自己之前的作品彈性不夠,但核心的問題不是它是不是排比句———排比句也可以有巨大彈性。你看似簡單的排比,但其實每一句中間的起承轉合,還有內容的突然轉向都不一樣。我覺得這一點我沒做好,基本上我還是在一個氣場、一個層面上去推進,多了以後就會顯得單調,而且這種推進越多,歌曲的勁兒反而越小了。
其實在出了《生無所求》之後,我也看到了一些作品呈現的內容,和我原本想表達的想法之間確實存在著一些差距。實際上在這些歌裏,是可以感覺到我的創作初衷,但它最終能準確表達出來的,可能只是我創作初衷的五六成。我必須承認,創作手法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局限了我的表達,我還不能很徹底的、完整的、精準的把我最完整的想法,用最適當的文字表達出來。
但我發現這個問題之後也是很無奈,因為我沒找到解決的方法。不過最近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覺得應該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就是可能會讓我的創作手法要比以前更有彈性、更輕鬆,但這個輕鬆並不是軟,也許是更幽默、更凝練、更生活了,而不是對某種東西完全直接地批判,純粹寫出現象的那個事而已。
其實有這樣的感悟,是因為我最近又看了一些東西,和自己在找之前的毛病的時候我發現了這一點,譬如我最近正在看《渴望之書》,你會發現,科恩(LeonardCohen)到了這個年齡,他的作品已經比小孩寫得更簡單了。就是這樣,並且我能知道他是為什麼,他運用了什麼的方法,他的心境確實是特別精彩。
所以我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換個角度去思考問題。可能作品的想像力會更豐富,會讓人覺得更有意思。我的下一張專輯應該會有一定的調整,而且意識到這個問題後,也會影響到我往後所有的創作。
關鍵詞·境界
李皖
他的思維浮在一個淺層狀態,無法深入發覺自身的矛盾!
我對汪峰最讚賞的,是他寫出了自己內心的困惑,寫出了他現在精神狀態中最核心的一面,而這一面恰恰是大多數人的狀態。譬如沒有理想沒有方向,各方面都很好,但同時又感到很糟糕的狀態。然後他不足的地方是,汪峰的思維也還是比較淺層,他的東西都浮在一個淺層的狀態,無法深入發覺自身的矛盾。我們談的這些作品中的思想層面,都是跟藝術的境界、跟人的境界有關的,只有創作者本身有境界,那麼他的作品才有境界。你的思想、水準、意識上的境界跟以往不同了,你才可能到達一個新的高度,不可能反過來的。
從這上面也可以看出來,汪峰這些年來境界確實進步不大,從1996、1997年出道到現在,14年了,思想層面上確實沒有太多的進步和變化。過去寫的是迷茫,現在也還是迷茫,當然現在的迷茫跟過去不太一樣,這就是我們説的淺層次。一個人想一個事,有些東西觸動你,然後你滿足於那種狀態,也不會去揭示別的東西,對藝術家來講,沒有發現、沒有創造的世界是可怕的世界。
再直接點説,作為一個藝術家,汪峰還需要更大的關懷。這個關懷還不能純粹是關注個人,我覺得他還是過於關注自己的內心,而沒有更宏大的關懷。這種宏大的關懷確切説起來,就是不能僅僅是自戀,全部的精力、全部的思想都是圍繞自己定型的。當然,這個自己可能是關懷世界的、時代的一些方方面面,但你永遠從自己的感官出發,和那種有更普遍的關懷,能夠跳出自己去關心外界的局面,其實是不一樣的。
汪峰
以我現在的人格、世界觀去看問題,境界就是這樣子!
如果要談我現在的思想深度,很實在地説,以我現在的人格、世界觀去看待問題,和對各方面的認知,它(境界)現在就是這樣子,倘若你硬要它在半年一年之內有一個轉變,不太可能。真正的轉變是靠時間和生活經歷的。這一點我完全不會在意,更不會在這方面刻意為之。
但不在意,不等於我不做努力,不想去提高自己的境界,我唯一要做努力的是認識自己,更清楚地認識自己,是解決你在思想性問題的捷徑,這也是唯一通路。如果説你已經看清楚這個世界了,那你丫是扯淡,或者説你看清楚了,卻完全沒有辦法,這個是徒勞。所以歸根結底,我還是認為從更大層面上改變,還是要靠方法。
為什麼這麼認為?是因為我絕對相信,我和很多我欣賞的藝術家的想法都是一樣的,只是我現在還表達不夠好,我時常會問自己,為什麼還是沒有他們表達得那麼精彩?譬如披頭士、鮑勃·迪倫的歌,自己看他們東西的時候就覺得,丫真寫得太好了。
OK,沒關係,那我就去分析,為什麼別人説一句話就是比你輕鬆,比你深刻?後來我發現,因為這些人所處的環境,給他們的文化積累就是特別人性、特別靈活的。那好,那你就把自己放鬆下來,打破你的習慣,我覺得是可以做到的,但需要不斷地練習修正。因為最終拿出來的作品,是必須要消化到你的血液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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