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和機遇
吳昌碩70歲時,王一亭投拜他的門下。王一亭有三個身份,書畫家,工商家,以及日本商社大買辦。
吳昌碩60歲到70歲這十年,居蘇州,在上海賣畫,經常蘇州上海兩地跑。他遲遲不肯定居上海的原因是擔心上海開銷太大,賣畫不能負擔。王一亭非常欣賞吳昌碩,認定他若到了上海,一定能夠坐擁地利人和,成為畫壇的重要人物。在王一亭的勸説下,吳昌碩70歲這年定居上海。一開始,有過賣畫不利的時候,王一亭甚至叫人偷偷買下,以安慰吳昌碩,聽上去像是一種專屬於舊時光的溫情的人際關係。
王一亭本身是上海工商界的重要人士,又兼具日本商社買辦和書畫家的身份,因而他的話在日本有不少影響。他的大力推介,加之吳昌碩作品本身具有豐富的詩書畫印綜合的文化意象,日本書畫市場開始重視吳昌碩,以至於發展成為一種潮流,“東瀛之島,得先生單縑片紙,珍若璆碧”。以至今日,拍賣行徵集吳昌碩作品,日本都成為不可繞過的一個重鎮。
在1914-1921年這7年中,吳昌碩的畫價倍增,高過張大千、吳湖帆以及溥心畬,日本人來上海求購吳昌碩一幅作品,開價100兩銀子。他被人們與虛谷、蒲華、任伯年並稱為海派四傑,還被推舉為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傾慕他的書畫,為他塑了銅像,立在西泠印社小龍泓洞內。有老婦以為這銅像是佛像,合掌跪拜。吳昌碩看到此情景,則驚呼道:啊喲,我頭好疼。
紫藤圖軸 紙本,設色,縱132.5cm,橫41.2cm
沉默的結局
而當時的齊白石寓居北平,尚未成名,為求吳昌碩為他寫潤格,而寫下流傳至今的“走狗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輪轉來。”
這樣的追捧聽起來很不可思議,然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1922年,東京府廳工藝館的中日繪畫聯合展覽會上,齊白石作品賣出220銀元的高價,這樣的“天價”卻沒有發生在更加資深的吳昌碩身上。此後,齊白石的價格扶搖直上,聲名鵲起。
對於這件事,吳昌碩選擇了沉默。不僅他本人緘口不提,此後的文字資料,年表,傳記中都難以查到只語片言的記錄。但後來,他説過一句話“北方有人學我皮毛,竟成大名”,這句話幾乎是直指齊白石。而齊白石也借石濤的一句詩“老夫也在皮毛類”,刻成印章來回應。
拋開兩人的恩怨不談,相比吳昌碩,齊白石的畫的確更有民間色彩,更富於裝飾性。畫面結構也相對簡單,細部的處理不夠豐富,因而作品表面形式背後所蘊藉的內容就不如吳昌碩厚重。但,這一切都是基於傳統時代的評價體系而言,如果換做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所流行的評價體系,齊白石的作品則更加鮮活,更加通俗,更加具有現代性。這也許是齊白石無意中順應了他的時代。
玉蘭圖軸 紙本,設色,縱174.8cm,橫47.5cm
靜止而成傳奇
時代在向前,吳昌碩卻保持靜止。新文化運動將一切變成大白話,吳昌碩堅守著石鼓文。當別人都已經成為職業畫家,他還在憑吊文人士大夫的理想。他的不能被人理解,也可想而知。在此後近百年的藝術市場中,吳昌碩的市場價格一直和他的藝術地位不符。這不是特殊個案,而是時代發展的趨勢所造就的市場取向和傳統藝術水準之間的自生性矛盾。
在今天這個越來越粗鄙的時代中,收藏市場上崇尚談論的是尺幅,天價,明星拍品,升值空間,炒作者想要通過熱門話題製造馬太效應,投機者想要搭上順風船撈一把清貨,人們總是齊白石云云,張大千云云,而誰又真的讀懂齊白石或張大千,遑論吳昌碩的文化內涵?
然而對缶老來説,這未必不是好事。吳昌碩七十成名,半生坎坷,坊間的名聲對他也許並無什麼作用。即便聲名鵲起之時,也是住在吉慶裏的弄堂房子裏,並不貪念花園洋房。人們與他討論篆刻刀法,他也沒有更多的花頭賣弄,説“我只曉得用力刻”。吳昌碩所在意的,不是當世之名,而是自己心中那個學古而化,復興傳統的信念。起碼在他自己的藝術實踐中,他堅持著這件事。
人不順勢也許不會成功,但一份內心的堅守,會成為一個純凈的傳奇。所以即便不是被大部分人追捧,不在市場上創造天價,但總有人一直高度認可吳昌碩,將他的畫放在心裏,真誠地歡喜。即便那些粗頭亂服看似糊塗亂抹的作品,“過二三年回來看,都會感到説不出的好。”
晚年號大聾的吳昌碩,聲稱耳聾,來客説話,一概不答言。但好笑的是,家人低聲説到缶翁貪吃,他必聲辯不認多吃。1927年,吳昌碩84歲。有人送他十包家鄉的麻酥糖,子女們擔心甜食對他身體不好,只給一包,剩餘的藏起來。不料被他看到,半夜私自起床取食二包,梗在胃中,無法消化,遂至不起。他的故去,像是跟世界開了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