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維納斯——傅抱石筆下的《山鬼》
蕭平
本文根據採訪錄音整理
研讀畫史,我們發現,以屈原《九歌》中的《山鬼》為繪畫題材並有名可考者,可以上溯到元人張渥,而後明代的陳老蓮、清初蕭雲從亦有同類題材,為後世留下佳作。經過幾百年的藝術探索,在古今畫家的共同演繹之下,“山鬼”儼然成為了中國的“維納斯”,她是美的象徵,更是愛國情懷的象徵——屈原是楚國的愛國詩人,其文學作品中充滿了憂國憂民的悲情,所以寫“屈原”實際上是再現他的這種愛國主義精神。
傅抱石與郭沫若、朱潔夫合影
在全面抗戰時期,郭沫若出於時局的需要,創作了以屈原為題材的話劇劇本。那個時期的傅抱石,在許多方面都受到郭沫若的影響,因此他也創作了大量再現屈原語境的作品,比如《湘君》、《湘夫人》,比如《雲中君與大司命》,比如是幅《山鬼》。
傅抱石所畫的“山鬼”題材相對於“湘君”、“湘夫人”是比較稀缺的,而且此件作于1945年的《山鬼》,畫面非常豐富,尤為難得。這種豐富,有四十年代傅氏風格中既有的蒼茫,而在蒼茫之中又突出了柔美的女子形象,二者産生的強烈矛盾與對比,使其成為一件氣韻生動的佳作。
總體上來説,傅先生的人物畫有三個特點,首先線條他取之於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描”,線條細且富有彈性;人物形象取上古衣冠,是他對東晉、唐人的一種風範再現;最後是風格古拙,他的人物既有陳老蓮的高奇古拙,而又揚棄了他的過分的怪異。這些特點使得傅抱石的人物畫並不是一味沿襲古人,而是借古開今的創建,是借古人的技法精髓與精神內核,來表現作者的情懷。他在一些細節的刻畫上,已經擺脫了古人。比如他畫人物的眼睛,不再是以古人或點或勾圈的“點眸子”不同,他是以淡墨暈染後再以濃墨點睛,再反覆加筆,直至眼眸靈動。這張畫中山鬼的眼睛波光流轉,飽含深情,除卻動人的雙眼,此畫中山鬼身上西洋紅的運用亦是精彩:山鬼的眉額之間的桃花、山鬼的櫻桃小口、山鬼飛舞的飄帶,都因為西洋紅的運用而格外醒目動人。
傅抱石的人物畫的佈局經營上來説,一種是他為了純粹的表現人物,只是單獨的畫一個人物,比如“湘夫人”題材,常常僅以幾片飄落的紅葉來襯託人物。另一種是為了表現人和景的結合,更多的是景重於人,人物僅寥寥數筆。而這張作品中,他是把兩個特點相結合了。他將赤豹、人物、飛雲、車子、山石,都處理為畫面背景,將山鬼襯托出來。因此這幅畫中既有非常多的人物細節刻畫,又有豐富的大背景刻畫。從藝術的手法上來講,此畫中傅抱石採用的這種方法叫做烘雲托月,這在傅抱石的作品當中也是非常特別的一個處理方式,顯示出了他的悉心經營。山林中有特定的人、物,天上的起伏密布的烏雲,形成了一種氛圍。在整個畫面中,被烘托出來的部分就是山鬼豐潤的面龐、雪白的衣衫,加上一點鮮艷的顏色,便産生了類似于“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對比與共生。山鬼的臉部用了淡綠色的復線,而現實生活中,一般皮膚比較白的女性,面部的靜脈血管會隱出類似的色彩,細看傅抱石的用色,不得不讚嘆其對於生活的觀察入微與表現手法之豐富。
此件《山鬼》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其一就是,古人的詩詞怎麼去表達。《九歌》描繪的是山鬼騎在赤豹上。徐悲鴻筆下的山鬼也是赤身裸體騎在赤豹上,他是對詩詞直接的表達。而傅抱石把赤豹放在後面,甚至放在雲間。可見,對於前人詩詞的表達是有很多種方式的,傅抱石沒有直接地去表達,從整體氣息和筆墨上看,他描繪的上古衣冠、高古氣息是畫面的主體。他的人物畫既有高古的氣息又有現代人的情感,把高古的氣息和現代人的情感寄予于一體,這是非常難得的。
傅抱石的大部分珍藏于家中的作品,在他去世後被家屬捐贈與南京博物院收藏,這些大多都是他比較看重的精品。現在可見的最大尺幅的一張《山鬼》藏于南京博物院,與其相比,堪稱姊妹篇,兩張皆灑落與精緻並存。
此幅《山鬼》,畫面中山水烏雲結合在一起,天上、地下的雲霧與補景,襯托出了一位一襲白練的女神,顯得格外美麗端莊,細部看她的眼睛,又有無限遐思,使觀者有“將身入畫中”之感。在髮絲的處理上,山鬼的“披頭散發”顯示出一種灑落又自然的渾然大美,頭髮上借助一些花葉飾物,來説明她是山林之中的神,而非凡塵間的人。在亂雲飛動之中,赤豹、鑾駕、煙靄形成了偏暗的整體氛圍,完美地突出了前景中身著素練的女神。
畫面右側,他的行書題跋可見他的書法功底“翰不虛動,下筆有由”,如同先生作畫時一樣,運筆如飛。雖然在前人看來,這似乎是作畫大忌,因為用筆過快很容易使線條流於油滑,運控不住,筆力不足。但是,傅抱石先生雖然運筆較常人更快,但其卻能力透紙背,這與他早年的篆刻經歷有關,而他這樣的特殊作畫方法,也是一般人是無法模倣的。
統觀傅氏佳作,凡有其詳錄詩文題識,並被保留在家中的作品,基本上都是他比較滿意的作品。在金剛坡時期,傅抱石風格並未得到廣泛認可的時候,他所作的好的作品是不會輕易贈與他人的。因此,此件創作于1945年,並錄《山鬼》全文的作品,是他的自珍之作。而1950年,他將此作送出,受贈者一定也是對傅抱石相當重要的人物。本作補題中的上款人楊仲子,和他之間有著深厚的情誼,他們于抗戰時期,在重慶訂交,解放以後又回到南京一起創辦“新安印社”。傅抱石以這件從重慶帶回南京的作品相貽之,也算是為這段真摯的友情加上了一個美麗的注腳。
傅抱石的這件《山鬼》,是他人物畫中的一張高水準作品,在金剛坡時期的人物畫中,更是上上之作。在那個全民族為了國家興亡而奮起反擊的年代,傅抱石以如椽大筆,將這件《山鬼》演繹為了特定歷史時期不可複製的鉅制。
左:楊仲子于南京玄武湖 右:呂鳳子為楊仲子造像
楊仲子
上款人揚子先生即楊仲子 (1885—1962),原名祖錫,亦名揚子,以字行,號石冥山人、一粟翁、夢春樓主;所居曰海燕樓、一粟翁。江蘇南京人。早年讀書於江南格致書院,年十六,得庚子賠款留學法國,入土魯士大學攻讀化學工程,既卒業,獲接國內友人函告,請國營化學工業既缺,私人亦乏資金辦業,難展所學。乃復往瑞士日內瓦音樂學院再習鋼琴、音樂理論、作曲及西洋文學,旋邂逅珍妮·安娜女士,相愛而諧連理之好。一九二○年歸國,歷任北京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主任、北京藝術學院院長,傳授西洋音樂之外,於建立音樂高等教育制度、倡導民族音樂等,皆建樹良多。並兼任北京大學、中法大學等校法文教授。與劉半農、劉天華等皆是時至交。教學之餘,恒與書畫篆刻名家齊白石、陳師曾、姚茫父、徐悲鴻、張大千、王夢白、壽石工等雅集於中山公園水榭,論藝談心,書畫之外,尤醉心於篆刻,自二十年代起,四十年間,樂此不疲。盧溝橋事變發生,輾轉移徙重慶,居青木關,一九四二年主國立女子師範學院音樂系教務,後改任國立音樂學院院長。時國事蜩螗,棲止難定,夫人又大歸,心境更形悲愴,唯有二訴諸金石,“哀故都之日遠”、“哀郢”、“別時容易見時難”、“多情自古傷離別”、“相見時難別亦難”等印,皆是時之制。其妹倩胡小石教授有詩云:“丈夫失志鑿山骨,火鳶貼貼風運斤。彌天四海説雕篆,丁鄧儘是畸零人。”“楊子落南窮賣琴,竭來石上吐心音。千城飛火嶕瞧峣在,摩刃寧論上堵琴。”境況可知也。及抗戰勝利,復員南京,執教於戲劇專科學校。新中國成立,任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以迄逝世。
仲子先生一生所學凡數變:初欲以化學工業興邦,奈形格勢禁,所抱無以展布;乃改事音樂,為近代音樂界前驅;金石書畫及文物之嗜,蓋居住北京時朋好之影響耳,然鑽研日深,後亦蔚成勝業。徐悲鴻曾雲:“朋輩中負才藝最廣博者莫過仲子,仲子以化學工程師而專攻音樂及西洋文學、中國辭章,至於繪事金石乃其最晚出之緒,而精諳亦歷史上之第一流。”晚歲主金陵文物二貝獻卓然!
左:徐悲鴻致楊仲子 書札 右:《漂泊西南集》傅抱石序跋
仲子先生生平刻印,曾自輯為《漂泊西南印集》、《哀哀集印存》及《懷沙集》,粟子廣採遺印一百七十余方、名家題詞,及仲子先生所書甲骨金文輯為《楊仲子金石遺稿》,可稱賅備矣。(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七日,馬國權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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