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去做!
文/盧迎華
鮑裏斯·格洛伊斯(Boris Groys)在文章《藝術與金錢》的前兩段描述了金錢與藝術之間的兩種關係,第一種是藝術作為被金錢購買的商品;第二種關係同樣重要,藝術在不可以被購買的展覽中被呈現,而這個時候,展覽需要金錢的支援,也就是資本支援和催生了藝術的誕生。請注意,在這種情況下,金錢並不是擁有藝術品,而是促進和激發了想法的産生。在文章的第三段,格洛伊斯馬上進入討論一個他認為經常被忽略的問題,那就是創作對於展覽的依賴,沒有展覽,有一些作品就永遠無法誕生。自杜尚對現成品的挪用以來,一件作品的産生等同於把一件物品展示出來。展覽為作品的産生提供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語境,甚至可以説,展覽的存在成為作品生成的一部分。除了提供觀念的語境以外,展覽的存在為作品的産生製造了可能。這個討論非常有意思,它指出了藝術系統中較少被討論的一種關係,作品和展覽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遠遠複雜于僅僅把現存的作品擺放在一個展覽中,構成展覽的內容,成為展覽主題的註釋或圖解。一些藝術家的創作需要展覽的催生和支援,藝術家得到展覽的邀請,為一個特定的主題、語境和空間構想和製作一件新的作品,或得到展覽邀請方的贊助把一個只存在於草稿階段的方案實現出來,在這種情況下産生的作品,特別是裝置作品,本來是沒有存在的機會的,更少有可能性在商業的渠道被廣泛地流通,當出現了資金和展覽的支援,它們才得以誕生,並且有機會作為文化語境的一部分去影響大眾化的商業趣味。展覽機制,包括支援展覽産生的資本在這種情況下擔任著一個重要的責任,保護創作,激發創作,使一些在普遍意義上無法在市場流通的想法得以實現,這可以為我們提供關於藝術的另一種想像,是藝術中浪漫的一面,也是資本浪漫的一面。擁有資本不意味著用資本去擁有更多的物品,通過支援這些本來無法被觀看被帶到世界上來的想法的實施,去豐富我們的世界和視野。
格洛伊斯繼續在他的文章中引述格林博格(Greenberg)對於藝術精英主義的討論,來分析前衛藝術如何超越美學趣味和階層喜好而成為一個知識體系,並且因此獲得獨立於富有階層的趣味選擇,也擺脫了精英和大眾趣味之間的區分。作者還進一步把藝術的生産放在今天圖像通過社交網路的普遍化的上下文來提出藝術家本身也屬於大多數通過這些民主的網路平臺進行文化生産的生産者群體。而專業的藝術家區別於大眾化的圖像製造者的關鍵在於藝術家是能夠研究、分析和呈現圖像生産和傳播的技術手段,以及其背後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條件的。這樣的藝術和知識生産應該被支援和呈現,否則這種思考完全無法進入我們的視野,幫助我們辨別事物的形態。這樣的創作呈現了藝術和世界的關聯性,超越了任何趣味和美學判斷,是藝術富有詩意的一面。
蔡影茜在她的提問中描述了這篇文章産生的背景:“西北歐國家右翼政權以當代藝術過分“精英主義”為藉口,從意識形態到財政上直接打擊視覺藝術及其機構實踐,格羅伊斯與當期的其他作者共同撰文聲援這些地區的抗爭。”這篇文章本身所具備的政治意識和責任感令人深受啟發。雖然我們在中國的實踐面臨的挑戰有所不同,比如我們的社會中只存在有錢階層,並不存在“精英主義”,比如我們的國家計劃在未來數年對藝術産業加大投入,並希望對於藝術生産進行總體規劃和導向,不管是在微觀還是在宏觀的層面上,權力和金錢的掌握者總是隨時希望來介入和左右對於藝術的判斷,干擾和混淆著我們對於藝術的認識,比如一位缺乏藝術素養的美術館館長卻可以把自己的名字羅列為展覽的策展人之一,並且把自己的名字排列在最前面。
最近,另一位民營美術館館長在閒聊中説,一個項目要得到支援,它首先要證明自身能為支援者帶來金錢的利益,或至少證明它具備了這種潛質;否則,沒有投資者會對這樣的項目感興趣,然後他引用股票投資的例子來説明同樣的原理也適用於藝術贊助機制。也就是説,在普遍的情況下,要得到金錢,你首先要證明自己是商品,有流通的可能性,有利滾利的承諾。在這種具有普遍性的意識中,藝術的價值只有等同於商品的交換價值。它很難成為某種精神訴求的投射。藝術與金錢的關係僅僅停留在格羅伊斯所描述的第一種關係中,即藝術作為流通的商品。金錢的擁有者靠擁有一件作品來獲得安全感,這件作品往往是一幅畫,因為它看起來有生産價值,有手工感,有勞動力的投入,易於保存,不佔空間,可以隨時被再次進入市場轉化為貨幣。在這種關係中,金錢對於藝術的認識只停留在其物質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層面,那麼,投資者也只能獲得有限的回報,在這裡,我所説的回報是指對於投資者而言這幅作品只是一種帶有裝飾性的貨幣而已。大多數在支配這幅作品的流通和有能力擁有這幅作品的人實際上無法分享和體會到作品更深層次和更精神性的價值,一種它有別於其他物品的真正價值,它背後的思索和它的樂趣。
在這種一致化的、功用化的價值觀的籠罩下,藝術市場、藝術的商業系統和藝術系統中的公共機構,公立和民營的美術館之間的選擇是一致的,資金的去處是無二的。大多數美術館出租它們的場地,銷售它們的展覽時間,為藝術家出版個人畫冊,換取藝術家作品,美術館的展覽直接由畫廊承辦,還有什麼是不能夠買到的呢?還有什麼不是交易?金錢和利益成為唯一流通的貨幣和語言。在美術館裏展出的創作和在商業系統中流通的創作幾乎一致,更重要的是,批評和認識這種現象的話語不存在,監督的機制也不存在。按照這種意識繼續建造大型美術館也只能繼續鞏固和泛化同樣的價值取向。在這種趨同下,我們無法建立起對於藝術和更美好的東西的信仰,我們失去了對想法和思考的信仰。這種工作方式只能意味著很多的創作和思考無法産生,也無法被我們分享。它們只能停留在藝術家和策展人的頭腦中和筆電內。
我能夠分享蔡影茜提出 “我們可以怎樣促進那些無法直接進入市場流通的藝術實踐和藝術生産?”這個問題時感受到的迫切性,她在11月來北京考察後曾經焦慮過年輕藝術家將逐漸內化資本強權對於藝術創作的統治的現狀。曾經有一位年輕的藝術家向一位畫廊經營者分享他即將開展的藝術項目,希望爭取到資金的支援,這位畫廊經營者禮貌地對他説,“挺好的,你去做吧,做完了拿給我看。”這完全不是這位藝術家個人的遭遇,而是很多創作者共同的經歷。假設這位藝術家當時提交的是一幅抽象畫,而不是一個影像拍攝計劃的話,他被拒絕的可能性也許會縮小很多。對於大多數創作者而言,這樣的對話傷害大於激勵。我想現在中國的藝術機制在如此趨同地支援和消費某些類型的創作的時候,也必將在不遠的將來需要承擔起它們從未擔負起的責任。
在經歷了美好時光的中國藝術市場正在逐步走向保守,曾經什麼都賣得出去的日子已經遠去,能夠負擔起藝術生産和支援藝術傳播的商業系統變得保守,他們當中的一部分經營者為了要支撐起幾年前搭起來的大場面,必須保證展覽的收支平衡,並開始把這種壓力用各種形式轉嫁給創作,不再大力支援嘗試。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商業保障的創作和藝術項目會遭遇更多的冷落。雖然它們將對於整個藝術生態持久的健康生長起到關鍵的作用。可以説,我們目前所遭遇的困境和在歐洲面臨公共基金縮減的創作者的遭遇是一致的。我們將面臨更多的人對我們説“不”。
如果策展人由於資金的限制而無法支援他/她所相信的創作,那麼至少我們還可以對藝術家説,“那就去做吧!”至少我們可以在聆聽中呵護創作者脆弱的心,呵護孕育中的想法,呵護年輕的激情,呵護對於藝術的夢想,呵護衝動,呵護我們的明天。我們可以共同去擁有一個精彩的想法,而不是去擁有一件可以放在家中擺設的藝術品。藝術品不是股票。但它的確又是最值得投資的財産,藝術提供了觀看和思考世界的多重方式,它是一個寶貴的精神資源。除了擁有一幅畫以外,我們還可以共同擁有很多的東西,比如一段時光,一次對談,一次野遊,一次朗誦,一次挫折,一個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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